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其实他给人的印象与以前相比,多少有点过于飘飘然了,但好在对谢知秋,他还保持着原先的谦逊。

林世仁对她解释道:“萧兄,你不知道。我父亲早年受人蒙骗,欠了不少钱,家里一贫如洗,锅里一年到头没有几粒米,倒是门口隔三差五要有催债的人来。

“他们拿钱不说,动不动还要拿我父亲发泄,对他拳打脚踢,我父亲日夜操劳,没有一日不是鼻青脸肿的。

“我幼时想要读书,但是不要说纸笔,家里连裤子都买不起,我要与兄长轮流穿一条裤子,才能偶尔出门。小时候,是我兄长去书院偷听先生讲课,回来再拿树枝在泥土上写字,一个字一个字教给我。

“在萧兄看来,我可能只能算天赋平庸之辈,但实际上,在我家乡那里,我已经算难得的天资聪颖。

“后来,族中一位发迹的长辈,偶然发现我年纪不大,没有上过学,居然能认出不少字,还讲得出成句的诗词,便决定帮助我读书。我这才能来到梁城,还考进白原书院,与萧兄相识。”

林世仁说到动情之处,有些感慨地道:“其实这些年,我压力一直很大。族中长辈拿钱接济我,自是希望我能拿得出成绩,若是白白消耗银两,却屡考不中,便不知该如何还这人情债。

“还有我家中状况,其实也难以支撑我常年在外读书,若是哪天族中长辈停了资助,或是这几年一直考不中,我恐怕就没法再留在梁城了。当普通书生其实没什么赚钱的本事,若是实在不行,我说不定只能卖身为奴,去尝我父亲的债务。”

谢知秋闻言,不免微怔。

她看得出林世仁家中贫困,但从没想到竟还有这样的内情。从林世仁的语气来看,他大概也从没对真正的“萧寻初”说过这些。

“好在,我前些年中了举人,情况就好得多了。因为家里有了‘举人老爷’,要债的也开始对我父亲客客气气,不敢太过放肆。现在我又得了进士,他们便更不敢作威作福,族中长辈对我多年的支持,也不算没有回报。”

林世仁眼眶微红,但他神情坚毅,只是擦了擦眼角。

他说:“萧兄,你是将军之子,出身高贵,只怕不懂。对我们寒门之人来说,科举便是唯一的翻身之路。贱民是没有尊严可言的,唯有努力读书、步上仕途,成为人上人,才能改变与身俱来的命运。

“待我今后有了余财,我也会腾出一笔钱来,去资助那些像我一样的贫穷孩子,盼望他们能有一个小小的机会……对了,萧兄,这事说来还得感谢你,若非你这段日子一直与严先生走得近,还不时提点我策论方面的事,这回题制一变,恐怕我也两眼一抹黑。

“我傍身的银两,前阵子都打赏报录人打赏完了,没什么余财买东西送你,你恐怕也不缺钱,不过……这个东西,还望萧兄收下。”

说着,林世仁双手递出一个护身符模样的东西,上面刺绣“高中”二字,形状是三角形的,倒颇为奇异。

谢知秋接过,道:“……这是?”

林世仁道:“此物名为齐氏符,相传当年齐慕先大人进梁城参加春闱,他母亲亲手为他绣制此符,让他戴在身上。后来齐大人不但得了二甲进士,多年后还成了宰相,此符就在梁城中流行起来,寒门子大多身上都会佩戴,算是求个步步青云的好彩头。

“我看萧兄好像不太爱求神拜佛,便猜萧兄还没有这个。虽然会试已经出了成绩,但接下来还有殿试!还请萧兄收下此物,算是我的心意,愿萧兄殿试得个好名次,日后步步高升,不没萧将军之子之名!”

林世仁说得诚恳。

谢知秋心里却“咯噔”一声。

她之前听说过齐氏符,但由于以前长居闺中,与萧寻初交换后也少与人来往,这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

老实说,在猜测齐慕先有帮其子作弊之嫌后,谢知秋对这个人有了些微妙的排斥,连对与他有关的东西,也变得不怎么喜欢了。

不过,林世仁像是一番好意……

谢知秋还是收下了齐氏符,道:“多谢。说起来……”

谢知秋停顿了一下,问:“该不会……你也十分崇敬齐慕先?”

谢知秋本意是确认一下,谁料林世仁完全会错了她的意思,眼前一亮,道:“难道萧兄也是?”

谢知秋:“……”

不等谢知秋回话,林世仁已开开心心地说了起来:“只要是寒门子,没有不崇拜齐慕先的!说实话,尽管科举多年发展下来,已不限制寒门子弟参加考试,但是那些世家子弟,与我们寒生的条件差异还是太大了。

“我等必须要为生计发愁,动不动就会交不出给先生的束脩。而那些贵门子弟,却能请到名士教导,自幼便有父母出谋划策,也不必担心食物朝不保夕,与我等可谓云泥之别。

“但在这等情况下,齐慕先大人仍能逆境而行,闯出一片天来!实在是吾辈楷模。

“以前我冬天盖得被子太薄睡不着,饭又吃不饱,肚子一直空着,觉得熬不下去了,我便在床上写齐大人的名字。心想齐大人能出头,有朝一日,或许我也能有拨云见月的一天!

“萧兄,你看,这一日,不就这么来了?”

谢知秋不太喜欢齐慕先,但听林世仁这么一说,倒也能理解他的激动。

林世仁这么开心,谢知秋也不便说不好听地泼他冷水。

虽说谢知秋本来也没准备将“钟厚不厚”的事说给萧寻初以外的人听,但看林世仁这个架势,至少对林世仁,是绝对半个字都不能透露了。

二人今日回太学,是想向太学的先生们讨要一些殿试的建议。

二人讨论了一番齐慕先,进度已算慢了。

待请教完一位姓李的太学官员,谢知秋正要离开,对方却出言拦住了她——

“寻初。”

尽管没见过几次,但对方却对她莫名亲热。

“明日我的朋友在酒楼设席,准备举办一场诗会,不少学者和高中的学生都会到访,你可愿意来?”

这位李姓官员是当初谢知秋秋闱时的监考官,许是因为有这么一层缘故,他一向对谢知秋十分热情。自从谢知秋进了太学,他就多次相邀。

与严仲那时出乎意料的看重不同,这位李姓官员,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掩饰自己对谢知秋的拉拢之意。

然而谢知秋也打定主意不与太学的老师建立过于亲密的师徒关系,最怕的就是这种拉拢,已多次拒绝。

倒是对方好像果真是很看好她,碰了钉子也不介意,反而热情依旧。

这回,谢知秋也打算出言拒绝。

谁知,李姓官员看出她的婉拒之意,提前打断道:“寻初,这回的诗会可与先前不同,除了不少名流学者,就就连齐慕先大人之子齐宣正都会到场!

“莫要闲为师多事,但你如今已是进士,结交结交人脉对你绝没有坏处,你想想萧将军多年,若是朝中多几个朋友,又何尝会有那么一场风波?

“这么好的机会,你当真不来?”

谢知秋到嘴边的话,在听到“齐宣正”三个字时停住了。

认真地说,她有了些兴趣。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她想要战胜对方,与对方接触一番,或许会是个好主意?

不过,她看着李学士热切的表情,又犹豫不决。

只要她答应这一次,这位锲而不舍的李先生说不定就会认为有突破口,于是变本加厉。

从他说的诗会有齐宣正这一点来看,他极有可能也是齐宰相那一派的人,若是沾上,会有麻烦。

于是谢知秋冷静地婉拒道:“我明日有事,有负先生厚爱,实在抱歉。”

李学士不禁面露失望之色。

而这时,在两人旁边,林世仁却看起来对此十分向往。

他刚成为贡士,正有大展一番鸿途之意,作为寒门生,他对人脉关系有非同一般的渴望,正是热衷此类活动的时候,更何况还有齐慕先之子会去,他一下子就来了兴趣。

李学士也注意到林世仁的表情。

他愣了愣,问:“莫非,你有时间?”

林世仁迫不及待地道:“先生,晚辈很有时间!”

李学士心念一转。

尽管不是萧寻初,有点美中不足,但这小子这回也中了进士,又是萧寻初的朋友,看他俩总是形影不离的……若是先拉拢到他,会不会也能借此拉近与萧寻初的关系?

想到这里,李学士便觉得举手之劳,何必不试试?

他笑着捋捋胡子,便笑道:“也好,那明日酉时,你便到观月楼上,与我们一聚吧。”

林世仁大喜,连连向老师道谢。

这日,谢知秋与林世仁分别时,林世仁看起来兴高采烈的,连连说没中进士之前,太学里从没先生这样看重他,他定要好好表现、没想到还能见到齐相之子云云,话里行间都是对明日诗会的期待。

谢知秋没多发表意见,回到将军府后,还是自管自温书。

只是,诗会次日又去太学,她竟没见到林世仁。

一日不见,只当是睡过了,谢知秋并未放在心上。

然而,再等一日,还是没见到。

想来想去,最后见到林世仁的,应当就是那日去诗会的学子了。

谢知秋略有担忧之情,便去向他们打听,可知林世仁的情况。

谁知,前些日子还与中了贡士的林世仁称兄道弟的学子们,这会儿却一改原先的亲密,变得支支吾吾起来,神情古怪,一问三不知。

谢知秋一看就觉得里面有问题。

思来想去,她跑去堵了秦皓。

那日受邀去诗会的人里,秦皓亦是其中一员。

秦皓这回会试,是得了第三名。他见到比他高了一名的“萧寻初”,感情略显复杂,得知对方竟然是来问他林世仁的情况的,反应更为怪异。

秦皓深深看了谢知秋一眼,道:“你明知你我不是什么好友关系,为什么还选择来问我?”

谢知秋直视对方,回答:“我们的确是对手。但纵然如此,我仍信你为人正直、心念清白,别人不说,你一定会说。”

“……!”

这话一出,倒换秦皓惊讶了。

“萧寻初”这个“情敌”,居然会对他的人品给出这么高的评价。尤其是在他的记忆里,两人接触其实并不多。

秦皓深深看了谢知秋一眼。

然后,他叹了口气。

“萧寻初”还真没有猜错,他对林世仁,的确心怀不忍。

秦皓定了定神,吐露内情道:“……林世仁在诗会上不小心说了不该说的话。然后,他当晚回太学生舍的路上,遇上劫匪,被打断了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