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被齐慕先大人邀到家中品茶。
是时,他尚未被选为主考官,也压根没想到会轮到自己。
他在翰林学士中不属于有名的,也并不太受皇上看重。那会儿朝中认为最有可能被选为主考官的是林大典,对方是十分有名的学者,此前也主考过一回,是有资历的长辈。
所以,柳照被齐相相邀去家中时,只感受宠若惊,并未多想。
然而,他到了齐相家中,并未见到齐慕先本人,只在会客厅的小桌上,放了一篇习题集,册子上写着齐慕先之子齐宣正的名字,俨然是齐家郎之作。
柳照在齐家家仆的盛情邀请下,打开此册看了一看。
里面的文章相当精彩,可谓精妙绝伦。
只是柳照不熟悉齐宣正,没看过他本人的作品,倒觉得这些文章的遣词造句,与齐相本人的风格甚为相像。
但他当时并未多想。
齐家家仆笑呵呵地问他:“柳大人认为,我家公子的文采如何?”
且不说文章本身确实不错,这可是齐相的独子之作,满朝文武恐怖都找不到哪个人敢在这种场合下还不夸奖。
柳照当然点头如捣蒜,道:“极好,极好!齐公子果然是人中翘楚,这文章写得荡气回肠,令人读之有醍醐灌顶之感,甚为出彩!果然是麒麟自有麒麟儿,齐公子甚有其父之风啊!”
齐家家仆听了,笑意加深,复又问他:“那若柳大人是主考官,不知愿给我家公子评什么名次呢?”
柳照当时以为不关他的事,拍拍马屁又不会少块肉,当场一拍桌子说道:“状元!当然是状元!普天之下若能找到比齐公子更厉害的高才,我便将这桌子角吃了!”
齐家家仆只望着他笑,又给上了好茶和点心,过了一刻钟,竟说齐相忽然有急事不能过来,就让他回去了。
柳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不明白齐相这是演得哪一出。
然而半个月后,他便听说有官员上书,说他才学出众、品德高尚,推荐他为今年春闱的主考官。
皇帝遇到这种事都会去问齐相的意见,而不知齐相说了什么,圣上经过一番深思熟虑,还真答应了……
……
时间回到现在。
柳照已经定下了成绩,贡院今日也将杏榜,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但饶是如此,他仍心有忐忑。
——主考官协助作弊是重罪,要是被人抓到把柄,以齐相的权势不一定有事,他却是吃不了兜着走的。
发现齐相竟拐弯抹角地推他当了主考官以后,柳照吓得好几晚都没睡着。
终于,一夜,他大半夜从床上爬起来,跑去与信任的友人商量。
友人为他出谋划策道:“齐大人这并非是逼迫你,而明显是给了你选择啊!这是一种看你是否心诚的试探!虽然有点风险,但同样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你想,齐相是先帝的恩人,又为当朝天子夺回帝位,地位稳如磐石。现在文武百官谁不想与齐相同乘在一条船上?
“在这朝堂之上,若无人照拂,一辈子或许也就如此了。但是若抓准这番机会向齐相示好,或许便能得到齐相的青眼,从此青云直上,再无阻碍!”
柳照心动不已。
说得不错,朝中若无人帮助,他恐怕就止步于此了。
但是,若能得到齐大人的关照,上限会比过往高上数倍!
再说,齐相难道是什么坏人吗?
他为民请命,劝说辛国退兵,舍命救过先帝,还支持科举改题制,怎么看都是位实干派的官员。
齐大人位极人臣,现在不过是希望为自己的独生子谋一个好前程,让他中个状元罢了,难道真是个非常奢侈的希望吗?他若真能在这件事上为齐大人效力,也算是卖了齐相一个人情。
于是,柳照想了一想,福至心灵,便按照那日在齐宣正的习题册子上看到的文章,出了本回科举的题目。
方朝科举经过前朝的代代发展,到现在已经趋于成熟,要作弊是很难的。
不但考试时考生会被关在格子大的号舍里,交上去的考卷也会经过誊录官的誊抄后,再送到考官面前。
理论上来说,既无法通过字迹,也无法通过约定俗成的暗号来与主考官沟通。
且文章这种东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就算是提前知晓题目,也未必一定对主考官的胃口。
而现在就不同了。
在拿到卷子以后,柳照果然批到了与那日在齐相所见一模一样的文章,无疑就是齐宣正的考卷。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将此卷选为第一。
明面上来说,考卷都是匿名的,况且他本人先前与齐相并不熟,齐相只邀他去过家中一次,甚至都是他被选为主考官之前的事了。
即便要挑证据,也不可能挑得出来。
不过,从此以后,他就与齐相绑在了同一条船上。
另一边,谢知秋与萧寻初交流半宿未果,话题转向其他方向。
萧寻初问:“说起来,既然齐宣正已经得了会元,那等到殿试,官家看到齐宣正的名字,联想到他父亲的功绩,会不会直接将齐宣正点为状元?”
谢知秋毫不犹豫地道:“极有可能。”
齐慕先绝非一般宰相,不但权势了得,还对当今圣上有救父之恩,一个“孝”字当头,无论当今天子对齐慕先这种能对帝王指手画脚的权臣,究竟有没有传闻中那么感恩戴德,他表面上也必须要表现得无比尊敬,给齐慕先充分的礼遇。
因为恩情将宰相之子点为状元,可能多少会有点争议,但齐宣正已经拿到会元了,至少才学已有定论。
殿试很大程度上本来就是看天子喜好,而且科举本来选的就是“天子门生”,总不能还有人上去说皇帝徇私舞弊吧?
萧寻初忧道:“但若是如此,你与谢老爷的约定……”
谢知秋目色一沉。
她先前给父亲画的大饼,是她考上状元以后,会身骑高马、斜戴红花去谢府迎娶“谢知秋”。
如果不是状元郎,承诺的效力自然大打折扣。
别看她会试也是个亚元,殿试也有希望拿到榜眼,但是第一名与第二名哪怕实际只差一名,给人的感觉却是天壤之别。
少了一重状元的光环,以谢父那种好面子的性情,只怕诱惑力大大下降,即使她的名次在秦皓之上,也未必能比得上与谢家有世代情谊的秦皓。
……再者,谢知秋此番会试,拿到的是第二名,离第一不过一步之遥。
在这种情况下,还让她知道第一名很可能并非是靠真才实学,说实话,她难免是有一点不甘心的。
……不,应该说是非常不甘心。
可是如果这座拦在前面的大山不是别人,正是齐相,那就算谢知秋不甘心,也毫无办法。
说白了,此人非但位高权重,还有民众支持,无论于哪个方面来看,都是难以扳倒的对手。
谢知秋咬起指甲来。
“先看看吧。”
她道。
“无论如何,尽力而为。”
萧寻初笑着安抚她道:“你也不必太有执念,我看第二名也不错。何况第一名是齐宣正,我想就算是谢老爷看了这个结果,也不至于太不通情达理。”
谢知秋闷闷地应道:“嗯。”
——若是事情只到此为止,或许谢知秋也不至于对齐相、齐宣正生出很强的敌意来。
其实谢知秋虽有好胜之心,但对“状元”这个头衔也没有太强的渴望,无非是再劝劝谢老爷,她懂得见好就收、不必贪心的道理。
然而,就在几日后,另一件事,却会改变她的看法,彻底激怒她的情绪——
——却说正当谢知秋苦恼的时候,林世仁却精神极好。
“林兄,恭喜高中啊!”
“林兄,金榜题名,恭喜了!”
“哪里,同喜同喜!”
“运气好而已,王兄你下回肯定也会中的!”
会试放榜是在三月初,方朝的殿试原本会在放榜两三天后就举行。但由于近几十年来,皇帝日益懒散,而礼部要在两三天内做好殿试的准备,时间也过于紧凑,现在则将殿试时间改到了三月十五。考生到放榜到参加殿试,还能有十来日的准备时间。
这十来日,对高中的贡士来说,可谓极其繁忙。
方朝殿试不会淘汰人选,因此中了贡士就相当于是中了进士,而一旦中了进士,无论之前是何等贫寒之人,今后也成了人上人,必定是个“官老爷”了。
所以,对高中的举子而言,这几日阿谀奉承的、邀约的、试图结好的,访客可谓络绎不绝。过去无人问津的穷书生,一下翻身做主成了香饽饽,若是年轻还未娶妻,搞不好还会被榜下捉婿、一举娶到美娇娘。
林世仁这几日可谓春风得意。
谢知秋与他一同回太学,向先生们了解殿试的内容,光是在路上走着,就有十余人上来打招呼!
林世仁昂着头,满面红光。
他的家境在太学里算垫底的,过往除了萧寻初,不大乐意与人来往,总是低着头行色匆匆,连向先生问问题,都会被先生有意无意地敷衍。
而现在不同了,省试三年一考,能中的终归是少数,林世仁一朝成了进士,忽然就成了众人值得结交的对象,人人都愿意与他打个招呼。
谢知秋名中亚元,家中又有将军府这个后盾,受到的热捧自然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谢知秋性格冷淡,表情又颇有些难以接近之感,大多数人只敢与她打个招呼,就被她的眼神逼退了,乍一看倒不如林世仁那里热闹。
谢知秋端详林世仁,道:“林兄这两日好像过得不错。”
“当然!”
林世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