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长安古意 掠水惊鸿 3386 字 2022-08-26

太平公主一看儿子衣衫不整,武灵兰跪在一旁红肿着眼睛只是哭泣,仍有些不敢相信,赶上一步压低声音喝问薛崇简:“怎么回事!”薛崇简吐了吐舌头,牵着母亲的帛帔笑道:“儿子和表妹两情相悦,阿母代我们跟阿婆说个情吧。”太平见他仍是这样一幅顽皮模样,又惊又怒道:“你疯了!她……她是你表哥未过门儿王妃!”旁边的梁王妃忍不住悲从中来,抱着女儿哭道:“我们入宫时,就听见门口的宫女内侍们议论地沸沸扬扬,我家阿兰还怎么嫁人!”忽听见殿内内侍拉长了嗓子喊道:“陛下驾到!”梁王妃也不敢再哭,忙跟着武三思一道跪下。

皇帝仍是扶着张氏兄弟出来,淡淡扫了殿下所跪之人,待张昌宗将自己的长裙撩起,才在坐床的玉簟席上坐下。内侍将一只三尺有余的于阗白玉大冰盘安置在螺钿垂璎香檀木托架上,又从桶中挖出些刚从冰窖中取出的冰块放进盘中,玉盘上顿时升起缕缕白烟。清凉之气氤氲开来,竟令殿上诸人都轻轻打个寒战。

皇帝先吩咐上官婉儿给武三思夫妇、太平公主赐坐,又望望薛崇简,见他一身淡绿苎丝缺胯长袍被撕开数道,修得细如嫩柳的眉黛一蹙,向薛崇简道:“你这是怎么了?又弄得乞索儿一般?”薛崇简觍颜笑着扣了个头道:“孙儿行事荒唐,武家大郎教训了孙儿两下。”皇帝冷冷一哼道:“你欺负了人家妹子,活该挨揍。”薛崇简听皇帝似乎并不恼怒,悬着的心微微放下些,笑着又叩了个头道:“孙儿该死。”

皇帝向薛崇简招招手道:“你过来,朕有话问你。”

薛崇简不敢起身,膝行两步到坐床上,他伏地不起,只觉皇帝的一双熠熠凤目正盯着自己,背脊上禁不住又渗出汗水来。皇帝低声道:“为什么是她?”薛崇简双目只能望见皇帝绣金长裙的下摆,薛崇简想起数年前自己闯了推事院之后,亦是伏在皇帝的裙下微微颤抖,他的心跳渐渐快起来,强压着忐忑道:“孙儿喜欢表妹。”皇帝仍是重复一遍:“为什么是她?”薛崇简一怔,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道:“孙儿与表妹已有了噬臂之盟,望阿婆成全。”

皇帝微微冷笑:“噬臂之盟?为了他,命都不要了?”

薛崇简只觉皇帝话语中别有深意,浑身如被电击般滚过一阵轻微的战栗,他一时想不清楚皇帝口中的“他”究竟指谁,但此时他已无路可退,便是刀枪剑戟也只能迎头赶上,深吸口气答道:“是。孙儿罪该万死。”皇帝冷笑道:“要是朕杀了他呢?”薛崇简咬咬牙,坦然道:“孙儿唯请与他同死。”

这两句对答清清楚楚传到殿下人的耳中,武灵兰望着薛崇简的背影,一股热泪再度涌上,忽然叩首大哭道:“姑婆!阿兰已经是他的人了,阿兰不要嫁给寿春郡王……”武三思气得险些晕过去,骂道:“不知廉耻的东西!还不闭嘴!”

皇帝仍是俯视着薛崇简,命他:“抬头。”薛崇简不敢违拗,抬起头来却是大吃一惊,他那么近得看到皇帝已衰老的面容,厚厚的脂粉无法再遮掩那布满皱纹的肌肤,唯独她的一双眼睛,仍旧几十年来如一日地散发着摄心的冷光。他还未想到要说什么,皇帝已抬手重重甩了他一记耳光。薛崇简被打得一个趔趄,身子一歪,又赶忙重新跪正,叩首的道:“孙儿罪该万死,愿受宅家责罚。”

皇帝怒喝道:“朕知道,你和从前一模一样,你们都一模一样!你不是不怕死么?来人,传杖来,给朕狠狠打!”

太平公主虽知儿子玷污了未来的郡王妃是极大的丑事,却不料竟引得皇帝如此震怒,她一惊之下正要开口求情,忽然看到母亲扶在紫檀小几上的手竟在微微颤抖,昭示着她心中的愤恨、恼怒,以及,某种无力。太平心内重新流过母亲方才的几句问话,忽然脑中一黑,竟是僵住说不出话来。

武灵兰刚哭了一声:“姑婆要打,就连我一起打吧……”皇帝已恶狠狠喝道:“闭嘴!”武灵兰自小到大,从未见姑婆如此狰狞的神情,吓得一呆,旁边梁王妃恨不得捂住了她的嘴,上前在她身边跪下,搂住女儿哭骂道:“你还嫌不够丢人么!”

皇帝大怒,内侍们谁也不敢耽搁,不一时就在殿下排上行杖用的刑床、荆木杖子。薛崇简知道难逃此劫,不知为何,竟平生头一次对着这些物事,不甚恐惧,他叩了个头,低声道:“孙儿自然该打。只是还望宅家以表妹终身为念,若是今日不曾杖死了孙儿,便请宅家开恩赦了他。”皇帝冷冷道:“你这是要挟朕?”薛崇简叩头道:“孙儿不敢。”

他也不待内侍来架,便自己起身走下殿去,这一站起来,才觉得背上鞭伤火辣辣痛楚,腰间背上被武崇训踢打过的几处,仍旧酸痛难耐。他望了一眼那乌沉沉的杖子,终究是害怕起来,他还有力气熬到皇帝改变心意之时么?

他低头时看见武灵兰被母亲抱在怀中,已经哭得哽咽难出,那双望向自己的红肿双眸,却尽是急切担忧。薛崇简为了安慰她,冲她扮个鬼脸一笑,以示不妨,一行泪水却倏然从武灵兰的眼中滑落。薛崇简心中痛楚与愧疚更甚,他知道自己就算有力气挨过这一顿板子,却未必有力气将这场欺骗维持一生。此后他该怎么办呢?这女孩子睁开眼睛,就想要听到他的柔情蜜意的言语,他受伤的时候,她会坐在他身边哭泣,如果他眼中想见的,心中思念的,皆是另一个人,他该怎么办呢?

薛崇简有些畏惧那双眼睛,他走到刑床边,手指轻轻在那漆得黑亮的面上抚摸一下,便俯身趴上去。他脑中忽然涌起一个奇怪的念头,他想,三日前李成器说不定就是伏在这张床上受杖的,现在就像他抱着自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