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与薛崇简饮酒的一干少年才赶到,他们皆是羽林卫中的勋贵子弟,唯恐天下不乱的,见自己朋友吃了亏,哪里肯罢休,一哄而上,顿时呼叫声、杯盏跌碎声响成一片。薛崇简向一个人低声道:“替我教训他们,我先送了表哥走,明日请你们!”那人正与人扭在一处,笑道:“见外!你且去!”
薛崇简一手搀扶了李成器,一手提拽了自家的管事,快步出门,将他们推上马车,自己一扬鞭子奔驰而出,耳旁还听着屋内打斗吵嚷不止。他直到奔出了明义门,犹自有些恍惚,若非身上数处仍在隐隐作痛,真以为是一梦醒来,看见月明如水,华灯初上。
那管事虽然挨了打,但毕竟都是拳脚伤,且那些少年们也不敢伤他性命,是以喘息一阵也就无大碍了。他爬出车来,向薛崇简道:“郎君,让奴婢来吧。”薛崇简向旁让了一让,诧异道:“你带他来这里做什么?”那管事鼻青脸肿,低声将李成器今日遭遇诉说一遍,最后苦着脸道:“殿下不过为听一支曲子,哪里知道会遇上这干冤家……”
薛崇简费力思索半晌,才依稀记起自己昨日酒醉时,向李成器提过赵卿卿。他怔了半晌,转头去看纹风不动的帷帐,虽然所见只是一片用金丝绣成的鸳鸯花纹,他却依稀似能见到车中人低垂眼睑的羞赧之态。他先是惊奇,继而轻轻一笑,回过头来,此时车刚出明义坊,正入了东都最繁华的南市,市坊两边的娼家纷纷挂起红色灯笼,管弦纷纭嘈杂,无数歌咏浓情蜜意的声音揉在一起,飘入云中。偶然一句钻入耳中,虽然不得要领,仍是甜得人浑身骨头都似浸入了蜜酒中。
在这最艳俗的灯火深处,薛崇简的迷茫多时的心,却渐渐明净通透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脱线,凤奴也跟着脱线起来。
这章打架,下章打人。
第四十七章 罗帷翠被郁金香(上)
薛崇简将李成器送回别墅,李成器下了车边直向屋内走,婢女阿萝迎出来,正要笑着行礼,忽然见李成器头上幞头不见,衣衫被扯得凌乱,面颊上竟还带着一块青紫瘀伤,神色也甚是难看,不由惊道:“殿下这是怎么了?”李成器身心俱疲,只想找个地方将自己藏匿起来,摇摇头道:“你不要多问,预备热汤,我要沐浴。”
身后薛崇简应声笑道:“我也要洗。”
李成器回过头来,目光却是与薛崇简一碰立即闪开,低声吩咐道:“给他另开一间浴室。”他一刻也不敢再与他相对,快步转入内室,薛崇简愣了愣,却是望着他的背影哑然失笑,对阿萝道:“你去弄些冰来,预备给他敷脸。”阿萝打量薛崇简,见他也是衣帽不整,奇道:“你们这都是怎么了?遭了劫贼不成?”薛崇简笑道:“不干你事,干活儿去。”
他负着手在室内转了一圈儿,忽见书案上玉镇尺旁,丢着一卷纸。拿起来一看,依旧是崔湜的诗稿,摊开的也是前日晚上自己翻的那一首,不承想这两三日李成器连碰都不曾碰这东西。他再次看到“君情万里在渔阳”时,心境已与前一晚迥然不同。
他无事可做,便又慢慢踱出屋来,也不知是他心中带着暖意,还是今日格外暖和些,已到十月,夜风尚不甚割人面。薛崇简在回廊上坐下,看着自己脚边的白石台阶上,滚落了一颗颗的银浆,被廊下灯光与天下月光映照,闪着水晶一般的冷光。院中薄薄的湿润雾气中,飘着微涩的花香,似是幽冷的菊花,又或是早开的梅花,在夜中难以辨明,清苦之气却如舌底藏了一点碎茶,让他不由想细细咀嚼。
在这似明似暗的朦胧月夜中,他对着天上一轮清辉微微笑起来,他记得很久以前的那个梦,梦里那会笑的月亮,也如现在一般近,近得镜子一般,照亮他心底一切企盼与思念。他轻轻抬手去抚摸身旁的白石栏杆,如冰如玉的寒意轻轻渗入他指尖。他将食指与拇指慢慢摩挲,让那湿润之意在肌肤间化开,渐渐被他的体温暖得温热。如同许多次,他珍重地擦去那人的泪水,那一刻肌肤的接触,便是将两颗心跳契合在一起,便是他捡起的落落月华。
因皇帝已立太子,突厥出兵的口实不攻自破,大周以狄仁杰为副元帅,士气又足,突厥也就在河北等地劫掠一阵,一时并未有大举动。皇帝的心境渐渐好转,对待自己的子女也略显得亲切些,今日宫宴陪伴的只太子夫妻、相王与太平公主,外加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侍奉。虽然已到宫门下钥时,众人见皇帝兴致尚好,也都不说破。
一个内侍匆匆上来,向坐在皇帝下首的张易之耳语片刻,张易之先是脸色讶然,继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皇帝瞥了他一眼,道:“什么事?”张易之今年刚满二十岁,生得白皙俊美,比弟弟张昌宗的稚气柔媚,尚多了一份书卷清雅气度。他向皇帝笑道:“是个笑话,说出来供宅家一乐。便是方才,明义坊内寿春郡王、花郎、崇训、延基为了一桩风流公案大打出手,两边各有人助阵,几乎砸了半条街。太常寺报到内侍省,说都是贵戚子弟,他们不敢扣人,问内侍省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