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器正犹疑不定,便听见环佩叮咚,裙摆逶迤拖地,沙沙做响。他转过头去,见一个十八九的绝色女子抱着只小小熏笼含笑而来,下身的紫色罗裙如凤尾一般拖在身后。虽在初冬之季,她上身只着一件袖子到肘的薄衫,露出一抹晴雪般莹洁的酥胸,两端新藕样丰腴手臂,臂上叮叮当当戴着两串长长的玉臂支、金跳脱。她两片樱唇用紫色口脂点染的玲珑娇小,展颜一笑间,颊边翠钿金粉闪烁,忽然刺痛了李成器的眼睛,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李成器记得,薛崇简衣领上的口脂印迹,也是这艳丽如血的紫色,他只觉连魂魄都颤了一颤。他藏在袖中的手死死握住,掌心阵阵刺痛。他这一颤不曾逃过赵卿卿的眼睛,笑着走上一步,道:“郎君冷么?妾为你暖暖。”李成器鼻中闻得那股暖香扑近,忙又退了一步,道:“不,不用。”
李成器的身后是张高椅,已无可再退,赵卿卿几乎是站在他怀中,她微微一怔,抬起一双妙目笑道:“郎君不是带着百匹缠头来见妾么?”李成器将身一闪,离她远一些,红了脸道:“久闻赵都知雅善横吹,特来求教。”赵卿卿又是一怔,有些难以置信地笑道:“郎君就为了一支曲子?”李成器默然不语,他心底其实明白花奴昨日来,是带着一半报复的恶意,一半做戏的,却仍是在他夸耀赵卿卿吹笛技艺的时候,觉得烦躁难安。
赵卿卿将手炉放下,转身去壁上取了一只竹笛来,道:“郎君想听什么?”李成器道:“都知捡熟的吹一支就好。”赵卿卿妩媚一笑,在坐床上从容跪坐,柔软腰肢倾侧,立时便成了一幅仕女图画,她将笛子凑到唇边,稍稍送气,一串明丽繁华如百鸟鸣春般的音乐便跳跃而出,她虽在吹奏中,眼睛仍是不断瞟向李成器,见他先是闭目十分认真的聆听,在曲子将终时嘴角稍稍舒缓出一丝笑意,已不似初来时那般拘谨。
赵卿卿吹毕,轻笑道:“可入得了公子法耳么?”李成器淡笑道:“都知的技艺确是上乘,只是——可惜了。”赵卿卿道:“可惜什么?”李成器道:“这支《春莺啭》,是当日高宗皇帝晨坐闻莺声,命乐工白明达谱入曲中,因此这只曲子是以臣敬君,最后一段应为‘臣音’的‘商调’转为‘君音’的‘宫调’。都知大约是以为此曲描摹春光,故而将商调转为了属木的‘角调’,岂不知这样一改,徒然热闹,成了庶人之风,却失了原曲的气度神采。”
赵卿卿脸色微微一沉,道:“宫中的善才师傅就是这般教的。”
李成器微微一笑道:“那必是她难以驾驭高亢之声,故意躲闪省力。”他从腰间摘下那只紫玉笛,那笛子材质原本是极品,李成器在宫中数年来无事就以它消遣度日,此时打叠精神吹奏,更是金声玉润,如昊天深处传来的一丝天籁,动人心魄。到此地步,赵卿卿心下已知这少年郡王来此的用意与旁人不同。她默默凝瞩望着渐入曲境的李成器,他站在那里,就如一座玉山,手臂微动间白色绫衫的衣袖随着飘拂,似是缭绕玉山的浮云。赵卿卿唇角忽然滑过一丝冷峭笑意。
待李成器吹完,赵卿卿笑道:“原来公子是高人,今日是妾有福,待妾去换一只笛子,好生请公子指点,公子少待。”她翩然而出,对门口两个小婢道:“替我好生款待公子。”李成器本无意好为人师,他听过赵卿卿的笛子,便知她虽然娴熟,但比起自己尚远不及,花奴听自己吹了许多年,应当能够辨别。原来他是故意骗自己的,李成器微微一笑,心中稍稍宽松了些,不好这样甩手就走,又在高椅上坐了下来。
不一时便听见赵卿卿高声笑道:“今日韶乐成,凤凰至了!”另有一女子的声音笑道:“八妹妹是凰,殿下是凤,还该吹凤求凰才是!”
李成器听着笑语嫣然脚步纷杂,心下暗叫不妙,霍然起身,已被一大票人迎面堵住,他头上嗡一声响,赵卿卿身后跟着数名女子,皆容妆艳丽,想是她同行姐妹,最糟的是,魏王武承嗣之子武延基、梁王武三思之子武崇训带着一帮少年子弟,赫然也在其中。
武崇训笑道:“殿下原来也是卿卿的入幕之宾,怎得也不说一声,早知殿下要来,我们今日断然不敢来造次打扰。” 武延基笑道:“你这说见外话了,殿下既然来了,便由我们做东,替殿下与卿卿摆一桌合卺酒!”几个少年皆起哄道:“正该如此!”便上来搀扶李成器。
李成器在烟花之地碰上了熟人,又羞又悔几乎要晕过去,急得只欲夺门而逃,却被几个人牢牢挟持住了手臂,推搡着向内拥去。那管事见大事不妙,忙也上前想将李成器抢夺出来,武崇训等人有意羞辱李成器,哪里还管他是不是太平公主府的人,一脚将他踹倒在地。那管事在却也不是软弱之辈,登时扑上去厮打起来。
薛崇简正在一家宫妓家饮酒,一个女子匆匆进来笑道:“花郎七妹,快去八妹妹家看热闹了。”薛崇简带着酒意醺醺笑道:“哪里有此处热闹?”那女子笑道:“可当真是破天荒头一件,那个寿春郡王去了八妹妹家,恰撞上武大郎那几个魔王,为了八妹妹掀翻了醋坛子,正厮打呢,可不热闹么!”薛崇简一时耳朵发木,道:“你说——哪个郡王?”那女子道:“就是相王的嫡子,宅家的孙儿寿春郡王呀,还是你表哥呢!原听说是云端里的一个人物,从来不沾惹我们,竟然也……”
她一句没说完,薛崇简已跳将起来,将酒杯掷在地上,一步跨过酒案,将杯盘碟盏尽数带翻在地,大步就向赵卿卿家冲去。他到时正赶上屋内闹得不可开交,自家的管事正被几个少年踢打,武崇训与武延基各挟着李成器一条手臂,李成器一只袖子被扯破,腰间丝绦早不知去向,领子也扯在一边,面红耳赤狼狈万状,叫道:“你们……你们放开我!” 一干妓女在旁笑得前仰后合。
薛崇简一言不发,挤上前去看准武崇训,挥拳向他面上狠狠打下,武崇训并未提防,被他打得仰翻在地,险些将李成器也扯倒。武延基惊道:“花郎,你疯了……”薛崇简一挥手臂勾住他脖子,以角抵之术向下一转,武延基也被撂翻。薛崇简扶了李成器,两人目光一碰,李成器见薛崇简眼中尽是迷茫,羞惭地无地自容恨不能立时死了,转过脸去不敢看他,在百忙中心中仍是作痛:你果然在这个地方。
武崇训倒在地上,捂着鲜血长流的鼻子,怒道:“别让他们跑了,给我打!”那些纨绔少年哪里管得天高地厚,登时上来捉薛崇简的手臂,薛崇简手臂用力一擎,将二人震开,背上却又痛了几下,已是中了几记乱拳。耳旁听得哎呦一声,李成器捂着面颊眼现痛楚之色,薛崇简一回眸间,见不远处一个少年举着弹弓偷袭,登时心下大怒,骂道:“龌龊!”从自己腰间蹀躞带中摸出几枚琉璃弹丸,向那人奋力一掷,正中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