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苍头道:“性命一时倒不打紧,就是身子太虚,外伤太重,引得高热了。另外……”他一指李成器身上道:“你看衣裳都和血粘在一处了,料理起来也棘手得很,四姐,你先去煎一盏参汤来。再打干净的水,拿药酒,疮药来。”柳芊芊此时甚是干净利落,答应一声,转身就上去取了人参,生火煎汤。
薛崇简一点点将李成器身上肮脏外衣脱下,想是受刑的日子久了,血迹将衣料粘在伤口处,只稍微一拉,便是血痂绽开鲜血流出。每一道伤口破裂,薛崇简的身子都会轻轻一抖,疼痛直入心扉,他实在无法想象,李成器是怎样熬过了这四日的酷刑。他心下懊恼地恨不得死去,他对表哥说过,“若有事情,我陪你承担”,现在他却无法将这些伤痛,转移到自己身上一分。
待李成器身上衣裳都除尽,露出少年人遍体鳞伤的身子,薛崇简实在不忍去回想汤池中李成器那一身珠玉般的肌肤,他咬着下唇轻轻颤抖,喃喃道:“畜生,总有一日,我要杀了他。”柳芊芊走上来,默默将水盆放在桌案上,在水中掺了药酒,将两条帕子摆干净,一条递给薛崇简。薛崇简在心慌意乱中,身边有这两个见多识广的人压阵,总算稍稍平静了下,接过帕子点头道:“多谢。”
他们将李成器身上擦拭一遍,足足用了小半个时辰才将污血揩尽,这时顶上响起脚步声,薛崇简颜色一变,顺手就去摸靴中短剑,只听一个女童的声音道:“四姐?”柳芊芊微笑着按住薛崇简的手,道:“是我妹子。”向上问道:“怎么了?”那女童道:“隔壁张七姐家来人催姐姐去看灯。”柳芊芊道:“跟她说,我梳头时被一只猧儿惊着,散了髻子,还得再梳阵,让她们先玩。”那女童答应一声,便听得脚步声,合拢地板的声音。
就这片刻功夫,李成器身上几处鞭伤却又慢慢渗出脓水来,薛崇简急道:“这可怎么办?”那苍头道:“若不将脓血刺破挤干净,他的高热终是难退,只是,哎,这样人也太受罪了。”他在柳芊芊头上拔下一枚金步摇,在药酒中浸了浸,又在火上撩了几回,低声对薛崇简道:“你上去抱着他,莫让他挣扎。”薛崇简心中如被汤煮油煎,迟疑道:“有——多疼?”老苍头苦笑道:“长痛不如短痛吧。”薛崇简无奈,只得脱了靴子爬上床,将李成器轻轻拥在怀中。
那苍头将步摇尖锐一端轻轻挑破一处流脓伤口,两手去挤压伤处,带着血丝的脓液流淌而处,昏迷中的李成器却也感到了这阵锥心痛楚,低低呻吟一声,两眼虽是闭着,身子却轻轻痉挛起来。薛崇简再也忍耐不住,低声喝道:“行了!”他跪在李成器身边,向那狰狞伤处凝望片刻,缓缓低下头,将嘴唇凑在伤口处,缓缓吮吸脓液。
柳芊芊站在一旁,她头一次见到跳脱高傲的薛二郎,也会将头垂地这般低。她心中略有些惊诧,却又觉得一切合情合理地如江河行地日月经天一般,她原不该用俗世人情去猜度这少年。她将一只小小的唾盂递过去,就坐在旁边等待,那一吊人参汤炖得火候渐出,清甜中又带着苦涩的气息,在小小的密室中静静地弥漫开来。
作者有话要说:[1]注:
“有死者,停尸于帐,子孙及诸亲属男女各杀羊马,陈于帐前,以刀剺面且哭,血泪俱流,如此者七度及止。”——《通典》卷一九七《突厥传上》“死则焚骸,丧期无数。剺面截耳,断发裂裳”——玄奘《大唐西域记》序唐太宗崩,“四夷之人入仕于朝及来朝贡者数百人,闻丧皆恸哭,剪发,剺面,割耳,流血洒地。”——《资治通鉴》卷一九九。
可见这种“剺面截耳”的丧葬礼俗,长期流行于北胡和西胡各组之间,成为古代亚洲内陆殡葬文化的一大特色,那个“剺”音“梨”,就是割得意思。这种较为残忍的丧葬文化,以血泪交流来表达心中的哀思,我每次看到都很叹惋,同时也感动,不知李二是如何释放他人格魅力的小宇宙的,能换来如此真诚的宾服。
第二十九章 清歌一啭口氛氲
柳芊芊不能久留,等苍头给李成器喝下几口参汤,便去陪伴行院中姐妹们看鳌山结彩。她归来时已过半夜,想了想,又让人煮了了碗元宵送到自己房中,只说是自己宵夜的。她执着一只灯市上买来的灯笼,又将元宵拿个食盒提了,来到密室之中,却见屋内只点了一盏小小油灯,满室昏暗中,薛崇简抱膝坐在李成器身边,手中却仍是紧握着那只短剑。
柳芊芊抿嘴笑道:“阿翁还拿你比霍骠姚,如今也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薛崇简涩然一笑,轻声道:“霍骠姚横扫天下的时候,身后好歹还跟了八百骑。”柳芊芊上前看看李成器,问道:“他怎样?”薛崇简道:“阿翁说让他睡着好些,喂了点安神止痛的药,这会子还没醒来。”柳芊芊将那灯笼插在床栏上,指着食盒道:“我给你带了碗元宵来,好歹算是过节。”薛崇简将碗拿出,那元宵本该是出锅就吃的,柳芊芊拿下来就这一阵功夫,几个团子便已挤在一处,看去死样活气没精打采。薛崇简原本心中有事无甚胃口,拿汤匙拨拉两下,漫然咬了一口只觉满嘴甜腻,便放在一旁道:“我这会儿不想吃。”
柳芊芊也不勉强他,低声道:“今晚的月亮很好,你看不见着实可惜,我见市上有卖月亮灯笼的,给你买了一只。”薛崇简这才注意,那灯笼扎成圆圆的满月模样,带着暖意的昏黄光芒映亮李成器半边脸颊,似乎多了一分生意。他从小眼中不知见过多少水晶颇黎的奇巧花灯,头一次在这不见青天的地方,守着一盏孤灯过中元节。看到这只小小灯笼,竟然也有几分欢喜,拿手指拨了一拨,见那小灯一壁写着几行字:“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不由笑道:“这扎灯笼的也不嫌晦气。”柳芊芊一看也笑道:“他大概是看后七个字讨巧罢了。”薛崇简笑道:“以前我表哥跟我说过,举目见日,不见长安,所以谢庄也是骗人的。”
屋内因气息不畅,没敢生熏笼,柳芊芊觉得寒冷,也坐上床来,望着薛崇简笑道:“月出皎兮,劳心悄兮。若是那人在身旁,月亮无论阴晴圆缺都可爱,若是隔了千里,明月也只是别人的明月。”薛崇简往常与柳芊芊戏谑笑骂,极少这样安静说几句话,此时望着她托腮拨灯,颊上两片花钿被扑朔灯光闪得一明一灭,与白日里娇俏泼辣的神情迥异。心下一动,笑道:“姐姐,你就为了要那人在身旁,所以要舍了这一副家当,甘冒奇险来帮我?”
柳芊芊淡淡一笑道:“不怕你取笑,我看上了个秀才,想要嫁他。再不赶紧脱籍,等他明年考上了功名,只怕就嫁不成了。”薛崇简诧异道:“这却为何?”柳芊芊笑道:“现在他孤单飘零,阮囊羞涩,我舍了锦衣玉食跟他,就是恩情,他感念我一世;明日他折桂归来,衣朱服紫,我再和他好,就是攀附了。”薛崇简笑道:“你那么笃定他能显贵?”柳芊芊笑道:“我在风尘中阅人无数,虽无红拂巨眼,看人也有六七分准头。他是片昆山之玉,本朝仕宦之路又多,他即便中不了进士,混个明经科还是能的。”薛崇简蹙眉道:“他若真心待你,就该富贵贫贱不相离,早一年晚一年还有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