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芊芊一汪妙目凝望在薛崇简身上,道:“有的。我与他终究都是尘世中人,上天赐给我们最好的天时地利,只在眼下这一瞬。我若抓不住,到了明日,世事浮云,人心惟危,皆是瞬息万变,也许他不再爱我,我不再爱他,那时候翻思今日的面红心热辗转反侧,只会遗憾错失了良机。”她的手伸过去,握住薛崇简的手笑道:“花奴,你若是将来喜欢了什么人,可千万莫要错过,岁月其驰,青春难留,我们一辈子能动心的人,原不会有几个。”
薛崇简被她说得一怔,不知她缘何忽然扯到自己身上,略挪了挪腿,不大自在地笑道:“我眼下一摊事就够发愁了,还顾不上明日的风月。”柳芊芊噗嗤笑道:“原来你是个银样镴枪头!你闯这么大祸,你阿婆会不会打烂你屁股?”薛崇简面色一滞,叹道:“若是只打几下就滑过去,倒也好些。”他低头望着李成器道:“我担心的是他。我想过了,明日一早我就得走。”柳芊芊诧异道:“你不是说要等他养好了伤么?”薛崇简摇头道:“估计现在外头都是找我们的羽林,我多呆一刻,这里便多一分危险。我回去自首,我娘为了我,也得为表哥求情。这些日子,就烦劳你好生照顾他。”柳芊芊诧异道:“你不来了么?”薛崇简道:“能来我自然会来。”他一笑道:“下次来再送你一副价值千金的头面,算你于归的贺礼。”
柳芊芊见他眉间总隐隐不安,心中也暗暗替他担心,却不愿显露出来更添他烦恼,笑道:“不如我替你卜一卦!”薛崇简奇道:“你还会这个?”柳芊芊从衣带上解下个小小囊儿,抖出几根小小木棍,笑道:“我从你这么大,就日日拿它为自己卜姻缘了。”她将几根木棍攒在掌心,跪直了身子仰天念念有词,似在祷祝,薛崇简只觉好笑,也随得她。
柳芊芊念了片刻,将木棍向案上一抛,灯下那木棍阴、阳、阳、阴、阳、阴上下排列,柳芊芊一看不由怔住,继而又噗嗤一笑,吐了吐舌头掩口不语。薛崇简心下咯噔一声,他虽不信怪力乱神,但此时却是人事不可问,说不得也得问一问鬼神了,有些忐忑道:“是吉是凶?”柳芊芊含笑道:“这是困卦,若合你眼下处境,倒是吉卦。‘臀困于株木,入于幽谷,三岁不觌’,只怕你真要被打烂屁股了,然后或者会被你娘关个一年半载的。”
薛崇简登时绝倒,愤然道:“这还算吉卦?”柳芊芊笑道:“困卦是‘大人吉,无咎’,所以终究无大碍。”她在薛崇简额头戳一下笑道:“你这混世魔王活该打顿屁股,你要不要在我这里揣些棒疮药预备着?或者我帮你在裤子里缝个垫子?”薛崇简还未及答话,她又凝思道:“只怕你阿婆会剥了你裤子打,那垫子就无用了。你们宫中打屁股,是穿着打,还是脱了打的?”薛崇简被她挖苦地面红耳赤无语凝噎,猛然想起女皇那句“家法便是褫衣行笞”,竟当真有些心慌气短,只觉此女比来俊臣棘手百倍,竟有些懊悔,为何要找了她帮忙。
柳芊芊不过是想替薛崇简排解忧虑,戏谑调笑半夜也就倏忽过去了。苍头下来给李成器喂药,薛崇简心中一惊,原来看不到星河暗转月落西天,听不见丹禁更漏通衢报鼓,时间仍是无法停留一刻。郑庄公不见青天不履黄土,就能抛却了现实中的所有恩怨,唱大隧之中其乐泄泄,他却清楚的记得,在这密室之外还有上阳宫的钟声催逼着他。表哥受了太多苦,剩下的事情,轮到他来承担了。
他轻轻俯下身子,双手握着李成器的肩膀,将自己的身子向他稍稍偎了偎。那盏圆月灯笼里的蜡烛点了一夜,到了扑朔摇曳之时,明灭微光在李成器苍白脸上、长长的睫毛上一闪一闪,薛崇简望着那双他十五年来熟悉无比的眼睛,产生错觉,也许下一刻表哥就会睁开眼睛,叫他一声花奴。他的手上不敢使力,身子也不敢贴紧,怕碰痛了他伤处,也怕惊醒了他,自己这副没出息的摸样,无法答对。他的胸口距离李成器的后背不过半寸的距离,他忽然想起幼年学诗,其室则迩,其人甚远,他总是觉得奇怪,一间屋子的距离怎会惹来那许多的闲愁。现在都明白了,一步之遥,尺寸之间,也会有思念。
这时那灯笼中的蜡烛终于燃到了尽头,灯光大盛地摇曳几下,又骤然熄灭。薛崇简趁着黑暗用力咬咬牙关,忍住鼻中酸意,翻身下了床。
柳芊芊送薛崇简上去,忽然拉住他道:“天寒霜重,饮一盅去。”薛崇简强笑道:“下次来喝你的喜酒吧。”柳芊芊拿出暖在开水里的酒,斟了一盅递给他笑道:“不急这一刻,我唱首歌给你下酒。”她去壁上取下琵琶,也不问薛崇简要不要听,便坐下抱在怀中。薛崇简知她素来如此,也不好拂拭她的好意,只得又转回身子,依在一张小座屏上,慢慢咂那杯热酒。
柳芊芊纤指轻拂琴弦,薛崇简一夜都在静谧中渡过,骤然被这敲冰震玉的声音打在心头,浑身不由自主就是一颤。柳芊芊向他凝眸一笑,唱道:“劝君酒莫辞,花落抛旧枝。只有北邙山下月,清光到死也相随。”
薛崇简脑中嗡得一声,一股酸热在胸膛内翻滚,分不清是酒意还是别的。他怔怔问:“这是什么歌?”柳芊芊淡笑道:“我也不知,不过是我们院子里劝酒唱的。”薛崇简心中尘埃落定,将那盅酒一饮而尽,放在案上笑道:“多谢姐姐,我去了。”柳芊芊也不起身相送,抱着琵琶盘膝坐在榻上,柔声道:“履霜坚冰,多加珍重。”她目送这少年出门,细细的手指慢慢划过冰冷的琴弦。不知为何,一行泪水从她眼眶缓缓滚落,心中却并不觉悲伤。
第三十章 得成比目何辞死(上)
薛崇简从柳芊芊家出来,冬日清晨尚未日出,六合皆是晦明之色,路上竟无一个行人。路面结冰马蹄打滑,他勒住缰绳,让那马放慢了步子行走,街巷间太过安静,反显得嘚嘚马蹄声异常清脆,仿佛天地间便只剩他这一人一骑般,一地冰霜有如耿耿银河直通远方,竟是望不到尽头。他回过头去,犹能远远看见,柳芊芊家的阁楼上,数点灯光闪烁着浓浓暖意。他眷恋的人就在那里,他却要顶着寒风越走越远,这滋味真难忍受,几乎就要摧垮他离去的决心。
待他一路逶迤行到尚善坊,天已渐渐放明,耳边也终于多了几分人声。见有小贩的担子上挑着些饆饠,想是刚出锅,冒着腾腾白气,传来一股肉馅的奇香,腹内便不由咕噜叫了两声。他这几日来总不曾放心吃口饭,方才那口热酒散去,腹内越发空得难受。他咽下一口涎液,忙叫住那贩子,给他几个钱,让给他包两个。
忽然一阵急促马蹄声闯过来,一群鲜衣怒马之人,也不顾得街上有人,一径疾驰,吓得路上行人纷纷躲避。为首那锦衣公子一眼看见薛崇简,又惊又喜,大喊一声:“花奴!” 扬鞭打马直奔过来,饼贩子被这等气势惊着,手上正擎着的一个饆饠掉在地上,也顾不得再给薛崇简换,挑起担子拔腿就逃。
薛崇简眼见得他大哥薛崇胤的马蹄一脚踏在那饆饠上,踩得粉色肉馅都露了出来,肉汁淌了一地。心中大是懊恼,叹道:“我又不跑,你急什么?”薛崇胤一把揪住他手臂道:“你不急,阿母险些急疯了!”他上下仔仔细细看了薛崇简一回,关切道:“你有没受伤?”薛崇简笑道:“没事——是至尊叫你来捉我,还是阿母?”薛崇胤一愣,道:“自然是阿母。”薛崇简先松了口气,点头道:“我随你回去。”他望了一眼地上被踩碎的肉饼,犹有些恋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