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儿的樱唇微微一动,只是缓缓举起纨扇,遮住面容,只露出眉心一点流火花钿。
一名内侍居然真的走到李成器面前,躬身似笑非笑道:“请郎君免冠。”李成器惊地浑身酸软,他本是将死生之念都扔掉来向太后求情的,太后要废他的太子位,要杀他,他都有胆量面对,却不料太后竟然当着这许多外臣内眷的面,命一个下贱宦官掌掴他。
来俊臣饶有兴味地望着少年人白皙如玉的面庞,月描烟画,粉妆玉琢。那张脸比他见过的任一张脸都细腻,肌肤嫩的有如新生,像是细薄的瓷器,光洁的连长长的睫毛都能投下阴影;又像是用最细的春蚕早丝织成的绢,手抚摸一下都怕钩出丝头来。他倒是想知道,巴掌抽在这样绝对干净的脸上,和抽在成年人被岁月打磨得粗粝脸上,有什么不同。
第十章 双阙连甍垂凤翼(中)
众人皆看到少年单薄的身子,在宽大臃肿的黑色袍服下瑟瑟颤抖,看到那白玉般的面庞因为羞耻而渐渐从里内透出粉红色,一行水渍从其上滑落,不知是汗是泪。
李成器面对着那内侍全无敬意的脸,以及他提起的巴掌,脑中白茫茫地全然不知该怎么办。他下意识地回头去望门外,也许爹爹这时候走来,也许姑姑进宫了,也许花奴一蹦一跳地出现在院中,叫他表哥。敞开的门外是郁郁葱葱的紫藤与茉莉花架,杨柳无风低垂,水车悠闲地吟唱,也如这殿中人一般漠不关心,这世上能救他的人,一个都不在。
那内侍等了半日不见他动作,又说了一遍:“请郎君免冠。”
李成器编贝样细白的牙齿狠狠咬了一下嘴唇,似是落定了决心,他哆嗦着手指将远游冠的簪子拔下,他的手一直在抖,引逗得那冠子两侧的珠玉璎珞撞击出细碎的叮咚声,仿佛是嘲笑他一般。他将冠子和犀角簪恭恭敬敬放在身侧,不待那宦官动手,便伏地叩首道:“臣年幼无学,请太后废去臣的太子位!”
他此言一出,倒是惹得一殿人动容,神皇飞入鬓边的修长娥眉微微一挑,面上看不出喜怒。殿中静了一刻,神皇忽然笑道:“朕见了三朝太子,你倒是头一个敢说这话的。”她向一个内侍吩咐:“去把旭轮叫来,就说他儿子不想干了,跟朕闹脾气呢!”
李成器双手抓着席上的袍子,内心难过欲死,他没有听爹爹的话,爹爹看到他惹事一定会生气担心。可他没办法,他宁可不当太子了,宁可死,也不愿那人的手抽在自己脸上,或者他宁可死,也不愿眼睁睁看着花奴失去爹爹。花奴挨打时他袖手旁观,宋先生离去时他袖手旁观,外面成千上万的皇族流血盈野时他仍然袖手旁观,今天,他真的不能再袖手旁观了。虽然他的死未必有用,但至少不用在一旁看着,就是这样吧。
李成器隔着模糊的泪眼望向神皇,他发觉自己从未看清祖母的面容,她额头正中的面靥是用金箔所制,宛如一轮中天之日照耀人间,映得她面容辉芒四射。李成器想起宫中一些传言,有人说太后是卢舍那佛转世,有人说是弥勒转世,当真做了佛,就不要任何俗情了吗?
李旦居处离仙居殿不远,听了内侍的话,连衣裳都不及换,一改往日的从容散淡,大步赶来。远远望见儿子一身黑袍,科头跪在殿心,更是心急如焚,进殿向神皇躬身道:“阿母,凤奴他怎么了?”来俊臣与一众内眷忙拜倒行礼,虽然这人早已不临朝,但好歹名义上还是皇帝。
神皇打量下一身白衣的儿子,淡笑道:“你儿子跑到朕这里来,说来卿滥用私刑,朕要打他两下,他连太子都不干了。”李旦惊惧非常,不可思议地转过脸斥责道:“你疯了?还不快向太后认错!”
李成器自父亲近来就不敢抬头,他实不忍心看父亲一贯苍白的脸上因为他再染惧意,泪水一滴滴坠落在他的红色下裳上所绣的黼黻章纹上。他的身子本就纤细,那身朝服在他身子周围摊开了一大片,显得他便如一个被彩布包裹的磨合罗娃娃一般。他俯下身子叩首哭道:“爹爹,你废了儿的太子位吧!只要能换薛姑夫一命,儿情愿不做太子,任凭太后责打!”
李旦身上只着一件白衫,原是殿中穿得最凉快的人,却霎时冒上一身热汗来。他看看儿子,又看看母亲,忽然扑通一声跪下求恳道:“凤奴年幼无知,又兼与花奴交好,故而说出狂悖无状的话来,还望阿母开恩,莫要与这黄口孺子一般见识!”
上官婉儿望见李旦按在身侧的两只手颤抖得痉挛,也知他骨肉相连,确实害怕之极。她内心忽然涌上一阵难过,几乎难以自抑。她为了分散心神,目光缓缓落在手中纨扇的美人拜月图案上,手心却是一颤,那扇面上所题的正是古诗十九首中的一句诗: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她一贯明敏的心思有些迷惘,牵动她的,究竟是眼前这对父子,还是那远得她很久都触摸不到的男人。
神皇淡笑道:“朕原也不值当和个孩子一般见识。只是凤奴视储君之位如儿戏,想丢就丢,冲那句昏话,朕该不该赏他一顿杖子?”李旦连嘴唇都褪成了白色,就在前日,二哥的儿子李光顺被活活杖死,而凤奴只有十一岁,李旦明白那粗重刑杖对他将是毁灭性的摧残。他膝行了一步,似想求情,却又怕惹怒了母亲让儿子遭受更重的责罚,眼眶一酸几乎滴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