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器轻轻一咬下唇,迟疑道:“先生……如果孤求见太后,孤和太后求情……”
宋守节微笑着摇头道:“殿下不必为臣做什么。臣来见殿下,因为毕竟师生一场,臣不愿不辞而别,让殿下牵念。臣走后,自有人接替臣为殿下上课,还望殿下以修己治学为念,好生读书,臣便在草野之中,也感戴殿下的恩德。”
他跪在地上,和薛崇简一般高,望着那大眼睛黑白分明的孩子,忍不住心中爱怜,轻抚着他的肩笑道:“这老头儿以后不会再打你啦!以前是老师对不住你,不过小郎君再记我一句话好不好?这话是你们的太翁太宗皇帝说的:‘土城竹马,童儿乐也;金翠罗纨,妇人乐也;贸迁有无,商贾乐也;高官厚秩,士大夫乐也;战无前敌,将帅乐也;四海宁一,帝王乐也。’你们身上都有太宗皇帝的血脉,大唐中兴的担子在你们身上,你们千万不可荒废了好年华。”
他从未这样和颜悦色跟薛崇简说过话,薛崇简听得似懂非懂,有些异样地抬头去看李成器,却见李成器低垂的眼睑上有一线水光闪耀,就如清晨冰棱下垂着的水滴一般,将落不落。
薛崇简看看表哥,又看看这满脸皱纹的老人,忽然鼓起腮帮子深吸一口气,跑到桌案上,拿起李成器的压字画用的紫檀镇尺,又蹬蹬蹬跑下来,递给宋守节道:“那天是我惹你生气了,你要是还生气,就打我吧!我不喊了,也不骂你了,你别走,你走了表哥会难过!”
宋守节心下一酸,眼眶险些涌出泪来,却只是轻轻抚摸薛崇简雪团儿一般的小脸,微笑道:“老师不生气,老师真的没生你的气。”他该如何对他们诉说,这东宫外的天地有多大,东宫外的罡风,吹在肌肤上有多疼。
第九章 双阙连甍垂凤翼(上)
李成器又被梦中的一声巨响惊醒,他怔忡地揉着眼睛,望着低垂的丝绣帐帷,不知那声音来自现实亦或是他的梦魇。
他轻轻嗅了嗅,辨别帐幔之中的各色香气:玉簟下是柔滑的锦衾,散发出郁金香独有的微带辛辣的香气;清凉瑟瑟石枕中传出悠然的安息香,他近日总是失眠,太医便让他把安息香藏在枕腹中;花叶缠绕的菊花金香球挂在帐角,一点微弱的红光在其中明灭闪动,淡薄的瑞龙脑香暗示着这最后一点微光也即将熄灭。
他轻轻地坐起身来,长久地望着那黯淡的细小火苗。他又在半夜惊醒,太医们的方子帮不了他,因为他们都无法阻止乾元殿的轰然倒塌。
他撩开纱帐,穿上木屐,缓步走到寝阁门前,拉开门,一眼就可望到那一簇辉煌的灯火,那灯火可接天幕,星辰明月似也在它的巍峨高耸下黯然失色。那是白马寺的主持薛怀义为太后——不,自四月上尊号后,现在应该称圣母神皇了——修建的明堂。
三月,魏王武承嗣与梁王武三思出资,令千余名工匠昼夜施工拆毁了洛阳宫雄壮华丽的正殿乾元殿。太后宫眷和皇帝李旦搬出洛阳宫,住进了上阳宫,只将太子李成器留在东宫。
那些日子他总是听到隐约的石块落地的声音,在他睡梦中传来,在老师琅琅讲课的声音中传来,真实或臆想出的叮叮咚咚的敲击声,冷冰冰地告诉宫中的每一人,大唐的根基正在一点点被敲碎。直到一天半夜,一声沉闷的巨响将他惊醒,他赤着脚跑下床来,推开窗子,看到西南方在灯火下一片尘土飞扬,十一年来他抬头即可见的、巨阙连甍的洛阳宫正殿乾元殿一夜之间不复存在。
李成器身着单薄的洁白中衣,赤足在仲春清寒的夜晚呆立了很久。从此后他总是有些失眠,常常在睡梦中听到宫阙倒塌的巨响,可是推开窗子,看见的是渐渐耸立而起、巍峨宏伟远胜乾元殿的明堂。太后说了,修建明堂是当年天皇想做而没有做成的事;太后还说,等明年年初明堂建成,她将带着臣子大飨明堂,古往今来能大飨明堂的皇帝又有几人。
让李成器夜不能眠的还有宫外的一些消息,散落于各地的李姓皇裔们酝酿了一场以推翻皇太后、匡扶李旦为名的庞大战争。为首的是韩王李元嘉父子、越王李贞父子,他们伪造了李旦的玺书,声称皇帝有密旨:“朕被幽禁,王等宜各救拔我也”,以勤王之名约同霍、鲁、纪诸王与常乐长公主各自起兵。
这场悲壮又忠贞的战役也不过坚持了十九天,就被皇太后派去的左金吾卫将军丘神绩一网打尽。匡复李唐的旗号在起义军散乱的阵营中,看上去是那么灰暗那么乏力,数十位皇族赌上性命的抗争只做了皇太后的笑柄,她淡笑着将丘神绩捡回来的那封伪造敕书递给儿子李旦,淡笑道:“旭轮,阿母还政与你吧,省的外人造作出谣言离间我们母子。”
李成器看见父亲因长期处于深宫的苍白脸上显出深深的惊惧之色,李旦离席长跪于母亲脚下,哭道:“阿母深知臣体弱无能,无法担负社稷重任,朝堂之事唯有仰仗阿母操劳。逆臣借臣之名作乱,是杀臣也。”太后叹了口气,将年近三十的儿子拉起,引到自己身边,轻轻摩挲着他的头颈,又将一串檀香佛珠套在他腕上。从此后李成器便不曾见过父亲了,他听宫人们说父亲搬进了上阳宫的偏殿,每日只是虔心礼佛,替母亲抄写佛经祷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