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不老,”沈青葙忙道,“臣还记得初次见到陛下的情形,那时候臣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人就是陛下,那么年轻,那么潇洒,看起来比臣也大不了多少呢!”
神武帝哈哈地笑了起来,摇了摇头,显然是不信:“青葙啊青葙,如今连你,也来哄骗朕了吗?”
沈青葙不觉也笑起来,道:“臣不敢哄骗陛下,当时臣的确是很惊诧,陛下看起来只有三四十岁的模样。”
神武帝下意识地摸了摸胡子,笑容里带着点无奈:“这句才是实话吧,唉,朕看起来也许并不算很老,不过朕的确是老了啊!”
他回过头来问道:“青葙,你看着罗公像多大岁数的模样?”
“头发胡子都白了,看起来好像有六七十岁,但面色红润,也没什么皱纹,所以臣也说不清楚他到底多大岁数。”沈青葙谨慎说道。
“八十多年前,就有人在黛眉山见过他了!”神武帝道,“据说那时候他就是这副模样,朕心里想着,哪怕他那时候只有四五十岁,到如今也至少有一百二十岁了,一百二十岁啊!古往今来,有多少人能活到一百二十岁?”
“除了远古时,史书上的确不曾记载过,有谁活到一百二十岁。”沈青葙轻声道。
神武帝眉头一抬,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史书上不曾记载,也就是说,虽然民间时不时有传闻说奇人异士活了上百岁,但经过史官落实,被记入史书的,却是一个也没有。
说到底,她还是不信的。神武帝有些失望,又存着些侥幸,道:“民间有许多奇士高人,史官远在朝堂,也未必都能一一得知。”
“也许吧。”沈青葙并没有辩解。
这态度倒让神武帝又踌躇起来,慢慢地又向前走去,许久才道:“哪怕他只有□□十岁,也极是难得了,俗话都说人生七十古来稀,朕若是能活到他那个寿数……说到底,罗公必定有过人之处,应该就是他们道家的服食长生之法吧。”
“史书上也并不曾记载过长生不老的事。”沈青葙道。
神武帝停住步子,笑容渐渐淡去:“说来说去,你总是不信,也是,你还年轻,还不知道老是多么可怕。”
“陛下……”
神武帝打断了她:“好了,不说这些,你陪朕走走吧。”
他当先向前面走去,步子越走越快,沈青葙极力跟着才能跟上,前面是九洲池,此刻池边的芦苇都已经变成灰白色,在微风中摇摇荡荡,无端又增添了几分凄清的气氛。
王文收捧着雪氅上前,正要给神武帝披上时,神武帝摆摆手,道:“不必。”
王文收脸色有点为难,轻声劝道:“水边风大,比宫里头冷,陛下还是披上吧。”
神武帝淡淡地瞥他一眼,王文收顿时不敢再说,只求助地望向沈青葙。
风吹起神武帝黑色绣金团龙的长袍,半长的胡须在胸前飘拂,偶尔露出几根全白的,看上去很有些萧瑟之意。此时天气寒冷,水边风又大,神武帝方才情绪激荡,万一再受了风寒,这个年纪却不是小事。沈青葙想了想,迈步走到近前,含笑说道:“陛下看这芦苇配着这水色,简直如同画图一般,再有陛下站在水边,飘飘欲仙的模样,可不是那句诗,仙人披雪氅?”(备注1)
神武帝笑起来,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摇着头说道:“你呀,如今也是越来越会哄人了,拿过来吧!”
沈青葙连忙从王文收手里接过雪氅,抖开来走近了,小心把雪氅给神武帝披上,又套好袖子,系上衣带,跟着端详了一端详,含笑说道:“臣没看错,这风姿这神采,的确是仙人披雪氅!”
神武帝看着她素淡的衣裙,笑着接上了下一句诗:“那么青葙就是素女不红妆了!”
王文收在边上看着,不由得感叹道,沈司言只一句话,陛下就改了主意,这般恩遇,可真不是一般臣子能够相比的了。
神武帝沿着水边慢慢走着,偶一伸手,攀下一支芦苇,看着灰黄的叶子上还不曾融化的厚厚白霜,低低说道:“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备注2)
这却是古时的挽歌,沈青葙知道他是又想起了应长乐,却又不好说什么,只默默地伴在身后,一起向前走去。
神武帝一点点揪下芦苇的毛,放在手里,又看着风把那些灰白色的绒毛吹得四散飘零,忽地说道:“朕近来时常想着,假如当初朕不曾心存试探,一直没有点破,假如惠妃不那么贪心,假如太子能更多点同胞之情,没有袖手旁观,无论如何,都不会走到这无可挽回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