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武帝靠着凭几,许久不曾说话,罗公便也不说话,神色平静,仿佛入定了一般。
噼啪一声响,却是火盆中的银霜炭爆了一下,火星一闪,微微扬起的炭灰冲的边上的帘幕轻轻一动,神武帝回过神来,慢慢说道:“朕想看到脸,你办不办得到?”
方才屏风上的只是一个红色的身影,只有轮廓,没有五官,沈青葙心中一凛,听神武帝话里的意思,是不是说只要看到了脸,确定招来的魂魄是应长乐,他就会入道?
罗公一甩拂尘,低低念了一声无量天尊,脸上极是为难:“残魂能返回人世已经是逆天而为,若想窥见全貌,除非,除非……”
神武帝追问道:“除非什么?”
“除非入道门,亲身召唤。”罗公摇了摇头,“无量天尊,陛下虽然根骨绝佳,智慧无极,但为天下万民计,贫道绝不能让陛下入道。”
他越是拒绝推脱,神武帝越是觉得他人品可靠,并不是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接近自己,心里不觉对他又相信了几分,末了点点头说道:“朕知道了。”
他若有所思地又坐了好一会儿,这才懒懒地站起身来,道:“今日就到这里吧,到晚间时,朕再过来打坐练气。”
沈青葙连忙上前搀住他,一道慢慢地向外走去,待踏出殿门时,裴寂立刻迎了上来,神武帝眉头一皱,道:“朕又没传召,你来做什么?”
“臣,臣……”裴寂看着他,眼前瞬间又闪现出方才看到的那一幕,神武帝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脸上嘴上长满了毒疮,面色淡如金纸,眼看就要不行了——这也是前世么?那模样十足十像是服食丹药后毒发的情形,难道前世里神武帝也同样追求神仙方术,最终落到哪个地步?
裴寂的心绪翻腾不止,若从私心里论,神武帝一旦有事,应琏继位登基,大局就能稳定,然而他一路走到现在,多得神武帝赏识提拔,况且单从国事来论,神武帝虽然好大喜功,却还不失为英明君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落到那个地步。
裴寂试探着正要劝阻时,忽然看见沈青葙极轻微地向他摇了摇头,于是话到嘴边又改了口:“回陛下,臣在等沈司言。”
神武帝轻嗤一声,扯了下沈青葙的袖子:“走吧青葙,别理他!”
他反过来拽着沈青葙往前走,裴寂急急忙忙跟上来,神武帝一回头,板起了脸:“谁许你跟上来的?这会子想起来对人家好了?早干什么去了!退下!”
裴寂只得站住脚,眼睁睁看着沈青葙的背影,心里翻过来倒过去想不清楚,方才在里面,她应该听了他的话没有劝阻吧?从方才的幻觉来看,此事极是重大,万万不能把她卷进去,就算是天大的事,也有他来承担!
白石铺成的宫道平平直直伸向远处,神武帝待到回头看不见裴寂时,这才松开沈青葙的袖子,笑了一下:“裴寂老围着你打转,可厌得很,青葙啊,以后你硬气点,不想见他就不见,朕给你做主!”
不想见吗?连沈青葙自己,也说不出到底是个什么心思,只含糊着点点头,低声道:“是。”
神武帝背着手,忽地拐到宫道下面,低着头用皂靴踩着已经枯黄的草地,草梗被踩断了,发出轻微的嚓嚓声响,神武帝直管低头看着,许久,突然问道:“青葙,在集仙殿中,你可看清楚了?”
他一双眼睛盯着沈青葙,流露出几分期冀,几分哀伤。如今这满宫里所有人加起来,能听他说几句心里话的,也只有眼前这人。
论亲疏,她当初与女儿走得亲近,女儿误入歧途,她也不曾相负,直到最后还在极力劝阻。论私心,当日在骊山行宫,唯有她目睹他在女儿灵前痛哭失声,唯有她见过帝王最脆弱的一面,这让他们之间有了一丝极微妙的联系,比起旁人,更多几分牵绊。论道理,她品性端正,与各方势力都没有瓜葛,待他也是真心实意,宫里这么多人,如今也只有她,最让他放心。
沈青葙摇了摇头:“臣只看见一个影子,别的什么也看不清楚。”
神武帝低了头,抬脚踩倒一片草,鞋尖轻轻地踢来踢去,半晌才道:“很像。”
“没有面目,就无从谈起像不像。”沈青葙斟酌着词语,谨慎说道。
神武帝笑了下:“你是不信的吧?”
沈青葙不敢说不信,只道:“臣愚钝,只敢评论双眼能看到的事情。”
神武帝抬头眺望着远处碧波万顷的九洲池,慢慢地向前走去:“从前朕也是不信的,不过如今,也许是朕老了,也许是朕发现,天子也并非无所不能,天子也有无可奈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