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案前,沈青葙下意识向那边瞟了一眼,裴寂斜签着身子坐在榻下,修长的手指拈起棋盒中的一枚白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迟迟没有放下去。
沈青葙知道,他是在想事情,以往在一起时,他想事情想得入神时总是这样,手里捏着一个小小的物件,翻来覆去久久不能放下,神情专注又莫测。
此时他在想什么,棋局吗?不由得又向棋盘上看了一眼,大片黑子将小小几片白子压得死死的,裴寂看起来已呈颓势,仿佛是无力回天了。
狄知非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轻声道:“黑多白少,看起来陛下要赢了。”
沈青葙连忙转回目光,问道:“狄校尉也经常下棋吗?”
狄知非眼睛看着棋盘,口中说道:“有时候被季婴拉着杀一盘,不过我棋力有限,最多只能推算出五六步,所以每次都是输。”
杀一盘?仿佛很少听见有人用杀来形容下棋。沈青葙心里觉得有趣,伸笔向砚台里蘸了墨,低声道:“狄校尉胸怀坦荡,窦校尉心思缜密,各有所长。”
狄知非手指压着白麻纸裁得毛毛的边,低低一笑。她怎么这么会说话?就连他笨手笨脚老是输棋,都可以说成是胸怀坦荡,倒让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眼见她写完了一张,放下笔来取纸,狄知非连忙说道:“我来。”
他揭起上面写完的纸,正要移开时,就听沈青葙轻声说道:“稍等。”
狄知非便放下了,就见她取过边上一张纸,蒙在写完的那张上面,两只手平平伸开,轻轻压了几下,狄知非明白过来她是要吸干上面多余的墨汁,又见那张纸上星星点点,已经有了不少墨迹,想必是先前就用过这个法子的,原来小娘子们写字,竟有这么多讲究。
狄知非便道:“沈司言这么一弄,我倒想起来了,好像我姐姐写字时也会用这个吸墨,只不过我素来粗枝大叶,看过就忘,方才就没想起来。”
沈青葙道:“有的纸洇得不厉害,不吸也无妨,只不过今天这个纸似乎放得有点久,托不住墨,不吸一下就怕沾得到处都是。”
原来写字的纸也有这么多讲究吗?狄知非的目光落在砚台上,却忽然想到,宫中用的东西,自然样样都是最好的,尤其方才神武帝还亲自写了字,怎么会用放得久了不托墨的纸?莫非不是纸的问题,而是他磨的墨不好?
忙问道:“沈司言,是不是方才我磨墨时水加得多了,所以这纸才托不住墨?”
沈青葙抬眼向他一瞥,唇边有了点微淡的笑意:“狄校尉下次磨墨时若是记得只需要加方才一半的水,那就更好了。”
她平日里端庄居多,极少有这样轻俏妩媚之时,此时忽地一笑,一双水盈盈的眸子里波光流动,如同日光照映水面,粼粼波光之下掩藏着无数情韵,狄知非心里突地一跳,耳朵上不觉热起来,正要说话,突然听见啪的一声响,裴寂重重落下一颗白子,沉声道:“陛下,臣无礼了。”
那颗白子落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登时与另几颗白子连成一气,将中间一大片黑子吃得死死的,裴寂面无表情,伸手去拿黑子,神武帝顿时急了:“不成不成,方才朕没看见,朕要重下!”
裴寂没有停手,淡淡说道:“陛下,落子无悔。”
“朕方才只顾着看青葙写字,分了心,不算不算!”神武帝一把夺走他方才拿起的黑子放回去,跟着又把他方才落下的白子拿起来丢回棋盒,道,“这一步重来!”
裴寂抬头看他,顿了一下才道:“好,这一步重来,不过,陛下只能悔这一步棋。”
“什么叫悔棋?”神武帝板了脸,“朕说了,方才是朕分心看青葙写字,一时没留神,才被你钻了空子,朕什么时候悔棋了?”
书案边,狄知非头一回看见神武帝这不为人知的一面,心里不免好笑起来,然而又不能笑,忙低头向沈青葙看了一眼,却发现她也在看他,目光中一点微带促狭的笑,就仿佛他们两个分享了一件秘密似的,狄知非的心跳一下子快了起来,伸手拿过一张白纸铺平放在她面前,小声道:“快写吧,待会儿也好有个借口。”
沈青葙猜他是想说,待会儿神武帝再要悔棋时,又能用看她写字分了心做借口,忍不住莞尔一笑。
仿佛旭日初升,映照芙蕖,又像春风拂过,梨花绽开,狄知非觉得心跳得快要出了腔子,耳尖上那一点热渐渐扩散到脸颊上,连忙移开了目光,正想说点什么时,耳边又听见啪的一声响,裴寂淡淡说道:“陛下,臣又要无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