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葙也几次被关押审问,只不过她始终未曾参与此事, 神武帝又念着她当时曾拼死阻拦应长乐,裴寂和齐云缙也暗中使力,最后终于无罪开释。
沈青葙捧着灵位慢慢走进北苑时,触目所见,都是空空荡荡,昔日的莺声燕语俱已化作尘灰,偌大北苑如同一个华美的坟墓,吞噬着所有的活物。
踏进应长乐的寝殿时,先闻到一股淡淡的霉味儿,山中的秋日潮湿多雾,几天没有人住,房屋就已经陈旧,沈青葙将灵位放在窗前的长几上,焚起一炉郁金香,跟着打开了所有的窗户。
浓烈的香气夹杂着吹进来的山风,丝丝缕缕弥漫在四周,一切都还是中秋之前的模样,唯独人不在了。
肩上一沉,夜儿给她披了件薄氅衣,低声道:“娘子,回去吧,这里太冷,小心受凉。”
“是啊娘子,今天是头七,”殿中空旷清寒,小慈也有点怕,“这个日子,还是回去吧。”
沈青葙拢了拢氅衣的领口,看着仙鹤形香炉的鹤嘴里不断升腾的香烟,摇了摇头:“我想再待一会儿。”
月亮上来的时候,沈青葙依旧没有走,今晚的月亮不像中秋那天那样圆满,但依旧又大又亮,从窗户里照进来时,似乎近在眼前,沈青葙沉默着从锦垫上起身,又添了一炉郁金香。
都说头七的时候,死去的人会魂魄归来,留恋徘徊,那么应长乐的魂魄,会是什么模样?沈青葙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许是幻觉,觉得空气也突然冷了下来。
却在这时,身后吱呀一声门响,沈青葙顿时毛骨悚然,紧跟着却听见了夜儿的声音:“奴婢叩见陛下!”
脚步声轻微,神武帝慢慢地走了进来。几天的功夫,他明显瘦了一圈,眼睛眍下去,眼底密密麻麻都是血丝,向来挺直的腰背也微微佝偻着,头一次在人前显出了衰老的模样,看见沈青葙时,神武帝的步子顿了顿,半晌才道:“是你呀。”
“见过陛下。”沈青葙行了一礼,默默挪过坐垫,放在神武帝身前。
神武帝便懒懒地坐了下来,眼睛看着窗下的灵位,一言不发。
郁金香一丝一缕,悄无声息地燃烧着,沈青葙低头站在近旁,忽然想到,若是应长乐魂魄归来,会对这位阿耶说什么?
却在这时,听见了神武帝的声音:“朕这几天,总梦到和长乐一道赏月。”
他说话的声音沙哑疲惫,从未有过的软弱。沈青葙抬眼看他,他浓黑的眉毛低垂着,眉峰处突出几根长长的寿眉,却是灰白,他棱角分明的嘴唇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着,坚毅的下颌骨咬得很紧,却不可避免地显露着颓唐,他抬头看着窗外的月亮,慢慢说道:“从有了长乐以后,朕每年中秋都与她一道赏月,只有今年没有。”
沈青葙蓦地想起,应长乐临死前最后一句话,是叹息不能与神武帝一道赏月,这大约,也是父女两个从不曾说出口的一种默契吧。
神武帝依旧看着月亮,声音苦涩:“这郁金香,是朕让内府局为长乐单独制成,普天之下,只长乐一个人有。朕真是想不通,朕掏心掏肺地待她,她怎么能,怎么能……”
他低了头,抬手遮住了眼睛,肩膀不由自主颤抖起来,这让沈青葙意识到,这一向强悍无情的帝王,在此时此刻,也无非是个遭女儿背叛,又亲眼目睹女儿横死的伤心老父亲。
明知道此时该当安慰宽解,沈青葙却忍不住问道:“陛下早就知道公主的打算?”
神武帝低低咳了一声,压住声音里的哽咽:“齐云缙当天就禀报了朕。”
果然是齐云缙。沈青葙深吸一口气,转过了脸:“那么,陛下为什么不阻止公主?”
神武帝看着灵位上笔致流丽的长乐两个字,低声道:“朕不信,朕要亲眼看看,长乐到底会不会这么对朕。”
不相信么?抑或还有不甘心吧,否则也不会在最后拔刀相见时,依旧一遍遍追问。
沈青葙叹口气,声音里带了泪:“陛下,这种事,不能试。”
“也许吧。”神武帝觉得累了,拖着坐垫向床前挪了挪,整个人靠在床架上,从未有过的颓唐疲惫,“朕是真不能相信,这么多皇子公主中,朕一向最宠爱她,写字、骑马、拉弓、打鼓,哪一样不是朕手把手教她?朕对别的儿女,不,朕对所有人,都不曾像对她这么好过,就连她要杀朕,朕也不忍心杀她,可她,可她!”
他突然激动起来,消瘦的脸涨红了,声音嘶哑:“可她竟然这样待朕,还当着朕的面自尽,她怎么敢,她怎么敢!朕没要她死,她怎么敢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