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荣……」主人气若游丝,神智却格外地清醒,嘶哑著嗓子笑:「哭什麽?过两天,我就解脱了。」
「先生,你为了舒公子落到这个地步,值得吗?」我几已泣不成声。
主人没回答我,目光穿过了我身後的牢门栅栏落在空白处,出神许久,才喃喃道:「明年春天,沁芳花苑的黄牡丹,又要开了……」
我跌跌撞撞地回到茅屋,找出菜刀,一边磨刀一边落泪。
等两天後收敛安葬了主人,我拼著这条命,也要杀了苌家长子那畜生。
我满腹的怨气,夜不能寐,将近黎明时才勉强阖眼,刚入梦,猛被人拎著衣襟抛到了屋外草地上。
「谁?!」我急忙爬起身,气怒交迸。难道是苌家的打手想来赶尽杀绝?
晨光里,面前是个我从没见过的陌生男人,身材颀长,雪白衣裳不染纤尘,黑发随风凌乱飞,脸容俊美冷漠得叫我不敢多看,但也异常苍白,仿佛长年累月都不见日光。
他身後那人,我却一眼就认了出来──竟是舒流衣,正抱著我那本该在死牢的主人,慢慢地坐到草地上。
「舒、舒公子,是你救我家先生出来的?」我惊喜过头,说话都结巴起来。
陌生男人袖子一展,拦住了我,声音和他的容貌一样清冷凛冽,威仪逼人。「别吵,让他们说话。」
不用他说,我也知道不该再出声打搅主人和舒公子──主人已在弥留之际,这或许是他们最後一面,而後便将天人永隔。
只是这俊美非凡的男子,又是舒公子的什麽人?想起送信人的话,我也有些分晓,苦笑著没再吭声。
「……流衣?……」主人躺在舒公子怀里,犹似梦中。「真的是你……」突然惊叫,挣扎著抬起了手,想抚摸舒公子的脸庞。「你的脸,怎麽会受伤的?是,是谁弄伤你的?」
我的视线也不由自主转了过去,果然见到舒公子面上有好些条极淡的伤痕。
「还痛不痛?……流衣……」主人还在颤声追问,声音似乎都快哭了出来,我知道他心里一定奇痛。
边上那陌生男人听见了,表情有点复杂,转身背负起双手,走到了远处,抬起头望日出。
「没事,只是小伤。」相隔数年,舒公子的声音依旧如我记忆里温雅柔和,他小心避开主人伤处,握住了主人枯瘦的手腕,轻声道:「我非,是我没能早些赶来。我弟弟钧天叫人带话给我,说你出了大事。我和……和他已经日夜赶路,可还是来晚了……」
我恍然大悟,原来当日找上舒家,确是没错。那个舒当家的嘴上说得狠,暗中还是帮了忙。
「他?……」主人的目光,朝这边搜寻过来,最後落在了那雪衣男子颀长挺拔的背影上,停留了一刻,转头吃力地问舒公子:「他是谁?」
我的心脏骤然间抽搐,紧盯著舒公子,怕他接下来会说出主人不愿听到的话。
舒公子也明显有些踌躇,「我非,他是……」
他还在沈吟斟酌,主人突低咳两声,摇头道:「不用告诉我。」
舒公子了然地止了声,主人却微微笑了,凝望著舒公子,仿佛舒公子脸上有他永远也看不够的东西。「流衣,我只想知道,五年了,你心里还有我麽?……」
「有。」舒公子没迟疑,柔声道:「我非,我从来都没有忘记你。」
主人刹那间容光焕发,我在一旁也感受得到他话里的欢喜。「有就好……也不枉我为你赔上这条命了……」他又深深吸了口气,眼帘却缓慢垂了下来。「流衣……再抱紧我一点……我有些冷……」
我看著舒公子小心翼翼地搂紧了主人,他的脸,也不顾主人满面凝固的血污,与主人耳鬓厮磨,温柔地在主人耳畔低语:「我非,我就在你身边呢!等你伤好了,我们再去洛阳赏花,好不好?」
主人似乎也被他勾起了当日回忆,闭著眼睛,露出了笑容。「我还要看你穿著那件鹅黄衫子,醉倒在那株花下……然後……然後再去水榭弹琴……流衣,我还记得那天你就站在水榭外面偷听……我就想这人的脸皮真、真厚,还敢追来听琴……」
「原来那次,我非你早就发现我在外面了。」舒公子握起主人一只手,用嘴唇轻柔地一一碰触著那五根被折断变形的手指,哽咽著笑: 「早知道,我索性再厚颜些,只管进去见你,也不用来回洛阳地奔波。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就可以更早上一些,再多上几天。」
「……呵……现在也不迟啊……」主人的声音终於越来越低、越慢,宛如梦呓。「流衣,你看那些牡丹,开得真是娇豔……你的九霄环佩呢?拿给我,我来弹……这次,我只弹给你一个人……听……」
我等了很久很久,主人都没有再吐出一个字。他脸上干涸的血迹,被舒公子的眼泪化开了,慢慢地顺著他的眼角流。他的嘴角,微弯著。
他最後,应该是快活的……我跪倒在地,埋头草丛间,嚎啕。
日头已挣破了云翳,照拂大地。纷乱的马蹄和呼喊声,也随风隐隐飘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