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二更君

陶避寒看到程残阳出现的那一刻,下意识地想要把手中之物藏起。

但偏偏他的手在灯笼光之下,一举一动都好像给放大了似的,再做其他的动作,已然多余。

虽然没想到程残阳会直接闯到此处,更没想到会让他见到亲生儿子的惨状……但陶避寒还是很快镇定下来。

这是大理寺!程子励是他的犯人,虽然程子励突然身死曾令他乱了阵脚,但直到如今,他自忖已经有了眉目,不至于在回禀太子或者面对程残阳的时候无法交代。

他不用藏任何东西,因为这是他的证物。

但他很需要时间去辨认上面的字迹,因为这纸条在程子励的胃里过了大半天时光,若非材质有异,此刻只怕早已经化为浆糊了,而剩下的字也都模糊不堪,要是再拖延一阵,恐怕更加无法辨别。

门口处的诸葛嵩仿佛也看了出来,便道:“程大人,请节哀。”

陶避寒的手有点发抖,他想将那纸从那一团粘稠之中拿出来,至少得先救下这来之不易的重要线索跟证物。

身后却响起了有些沉重的脚步声。

原来是程残阳被扶住后,很快推开了身旁的徐广陵,他也没看诸葛嵩一眼,而只是缓慢地迈步走了进来。

屋外,徐广陵正压低声音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有人能够回答。

屋内除了陶避寒外,屋内其他几人都已经不约而同地退后了。

陶避寒好不容易揪住一角,不料才一扯,那原本完好的字竟断成了两截!原来纸毕竟都已经给泡的极软,稍微一动自然碎裂。

陶避寒发怔的时候,身后一阵寒意袭来,是程残阳到了跟前。

他咬了咬牙,只能暂时将那半片模糊且很容易碎的纸片先放在盘中,转身行礼:“程大人。”

程残阳仍是没有看陶避寒一眼,他自始至终只望着面前的程子励。

看看程子励发青的脸,又看看他胸前敞开的那道伤,还有那被取出来的……他竟不能直视地,把头抬起,目光移开。

陶避寒想要开口的,但在这个情势下,他竟觉着自己不该出声,他想留给程残阳一些时间,跟死去的儿子相处的时间,这倒没什么,但他还有没干完的活儿。

“程大人……”

陶避寒才开口,就听到程残阳声音很轻地问道:“他是怎么死的。”

陶少卿不知是该庆幸还是如何,假如程残阳来的早一些,这个问题他就没法儿回答了。

“照现在看来,公子该是自杀的。”他回答。

“是吗。”程残阳慢慢地重新睁开了眼睛:“这就是你,把他开膛破肚的理由?”

陶避寒的双眼微睁,感觉程御史身上的气息忽然变了。

刚才从进门到开口,他轻且虚的就像是一块儿给风吹日晒虫蛀到薄而脆的烂木头,不堪一击随时倒下的样子,但现在,那种感觉突然变了,他在自己面前,凛凛然的就像是一块无坚可催的散发着寒气儿的玄铁。

在陶避寒一怔的瞬间,程残阳垂眸又看向程子励。

目光描摹过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容,程御史的唇向着旁边抽动了两下,那是完全不由自主的发自身体本能地悲怆。

但除了这个,他始终自控的好好的。

“程大人,下官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令郎……”陶避寒不得不解释:“他吞下的这字纸,应该就是他遇害的原因。”

程残阳瞥了一眼那一点字纸,他的眼神有些凌厉的:“他在牢中,何来字纸。”

“是……”

陶避寒刚要解释,程残阳却又继续说道:“自从程子励事发,从鹤州回京,本官从未见过他一次,也从未为难过你们一次,只想着交由你们,查个水落石出,就算他罪名确凿,我只当没有这个儿子。”

他的声音极为苍老沉哑的:“也是我教子无方,什么结局,本官都认了。但是……你们却叫他这么不明不白的去了。”

陶避寒意识到一点不对,索性道:“程大人,送这字条的乃是贵府少夫人。”

“那又如何,”程残阳仍是不见任何波动,冷笑:“难不成陶少卿还觉着,是本官指使的罗氏,让她来谋害我自己的儿子不成?”

陶避寒吃了一惊:“程大人,下官可并未如此说。”

不管罗盼儿知不知道这字条有毒,字纸的确是她送来的。

陶避寒等人一直都有个猜想,怀疑程子励在鹤州贪墨巨资,这程残阳未必就干净的一尘不染,万一……程御史知道儿子救不了了,来个一了百了杀人灭口断了后路……

“你最好也不要这样想,”程残阳盯着陶避寒,却仿佛看穿他心里的想法:“人在你们大理寺,你们负责看押管辖,他是活着还是死,是你们做主!”

程残阳的声音不高,但因为太低沉了,还带一点哑,听起来却仿佛咆哮一样。

陶避寒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

此刻徐广陵从后走上来:“大人……大人且……”

虽然嘴里说着,但徐大人知道这打击对于程残阳而言,是没有任何语言可以安抚的。

他不由看了眼旁边的程子励,然而在门口看跟站在身旁,完全是不同的视觉所见,徐广陵看着程子励胸前的那道令人发噩梦的伤。

徐御史脸色大变,骇然,不忍,他怒喝:“陶少卿!这也太过了吧!你们、你们也欺人太甚了!”

朱厌因为是才调回来的,而且他的性格也不适合露面,诸葛嵩为怕节外生枝,便叫他安静地呆在偏厅等候。

如今诸葛嵩倒是庆幸,要是朱厌在这里,只怕要天下大乱。

他见陶避寒独木难支,便上前道:“徐大人息怒,陶少卿也是为查明公子被害真相,不得已为之,并非故意亵渎尸身。”

若是平时,徐广陵自然不便跟他硬碰硬,但现在连他也忍不得了:“诸葛侍卫长,我们公子从鹤州到京内都是在你们手里,要打要问都由得你们,我们大人可是说过一个不字?甚至你们去御史台搜查,大人也是全力配合,只想快些查明真相,昭告天下,如今真相未出,公子先不明不白的殒身,这是你们的责任,你们推卸不了!且出了此等大事,非但不第一时间告知大人,反而在此擅自……”

他咬了咬牙:“就算是告到皇上面前,至亲人伦,皇上也未必会偏向着大理寺!”

诸葛嵩皱了皱眉。

徐广陵虽是盛怒,可没失去理智,他说的是偏向“大理寺”,而他面前的诸葛嵩明明是东宫的人,陶避寒亦是东宫授意的。

可若提起东宫,皇上自然会夹在其中,所以徐大人是要先拿大理寺来祭旗。

陶避寒到底年少些,被他几句激的气急,道:“告到皇上面前又怎么样,我们确实是看守不力,但真正害死程子励的是那张字条,传字条的是程府的罗氏!我还要问你们一个……”

“小陶!”是诸葛嵩急忙制止。

但已经晚了,徐广陵怒视着陶避寒:“你……”

一只手抬起,让徐广陵及时收声。

是程残阳:“果然说出来了吗,你们的心里话。是觉着老夫指使了儿媳妇来杀本官自己的儿子?你既然把老夫当作凶嫌,那不如也把我监禁于此!严刑拷打如何?”

陶避寒扭开头去。诸葛嵩忙道:“程大人,请勿当真。”

程残阳道:“非是我当真,而确实是你们欺人太甚!你们听好了,办事不力,致人横死,推卸责任,诬赖朝臣,再加一宗亵渎死者尸身……明日早朝,这就是我对皇上的奏本,倒要看看皇上是否也跟你们一样把我当成凶嫌,还是会为我……中道失孤白发送黑发的一名老父主持公道!”

程残阳说完后,他伸出手,手指略有点颤。

他想要去碰程子励,手却迟迟不能落下。

到最后他终于在程子励的额头上摁落,尸首的凉意像是在瞬间刺穿了他的手,而且直切了他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