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这个消息的第一刻,楚含丹便命人套了马车回了趟娘家,因还未定罪,除了楚父被羁押,府上一切还是照旧如常。
方入府,一概人不理,急急地冲到母亲王氏院内。那王氏一连哭了几天,哭得个昏天暗地,鬓角也亦忽生白发。一见她来,忙拽了她的手对榻入座。
髹红拓梅的锦榻上,王氏由掩襟长褂上牵出手帕,一壁下泪一壁将这些日的苦都倾盆而出,“我的儿,你不晓得,自你父亲被带去御史台大狱,我就吃不下睡不着,一连几天,我东家走西家奔的打点了礼去求人,可旧时你父亲那些所谓至交,不是称病谢客就是推三阻四,我不知腆着脸说了多少好话儿,只不中用,个个儿都恨不得离得八丈远。”
语中道不尽的世态炎凉,尽数又由眼中滚出,“这都怨你父亲啊!我时常劝他,老老实实地做他的官儿,不要总想着投机取巧的,他非将我话儿当做耳旁风。任他哪位王爷,亲了这个,就疏了那个,随便一个也是得罪不起的,胳膊哪里拧得过大腿呢?你瞧,这不就栽了跟头了?”
那手心托着手背,直拍出个大势已去的架势。然不过一瞬,她捏着帕子横抹一把泪,像是在苦海中瞧见一根浮木,“我的儿,我听闻主审这延王谋逆大案的,就是童大人与你公公。童大人向来与咱们家没什么来往,咱们求不上,好在还有亲家在,如此风口浪尖上,我不好登门,倒还得你去说,横竖你们是一家人,他不好不卖你这个面子。”
楚含丹面上亦是泪珠涟涟,绞着一张腊梅白绡绢在手,左右揩着,“我也想去,可自打出了这事儿,公公就连着半月没归家,我上哪里求去?母亲先别急,这么大个案子,想来一时还审不到父亲身上来呢,想必忙过那些要犯,公公能得空回家,届时我再去求。”
“眼下也没有别的法子,就只能靠你了,我的儿,你务必要将这个事儿办妥。”
王氏悲懑难当,又无别的出路,只将希望尽付与此。娘俩对着又哭一阵,把个晴好的天哭得乌云倾顶。
回去时,浓云滚滚,看样子势必有一场大雨要下。不过一刻又有天雷初过,轰得京城人心惶惶,更轰得一座太湖石险些崩裂。
太湖石前,宋知书蹒步行过,甫进屋内,张氏便急迎出来,掣了他湖蓝浪纹袖口急急踅入里间,还不待落座,就将一双凝重的目把他望住,“外头可是出什么事儿了?你父亲又好些时没到我这里来,丫鬟说,他已有半月未归家了。”
“父亲且有得忙呢。”宋知书撩了衣摆将腿盘在榻上,端茶细抿一口,“如我所料,父亲参了延王一本,所查属实后,圣上又委派了童大人与父亲一同查处余下乱党,曹仁在逃,他手下的兵已悉数充到穆王麾下,瞧着架势,舅舅是翻不了身了。”
屋内昏鸦的光,罩住张氏雷鸣心惊的脸色,宋知书缄默一瞬,还是直言相告,“母亲,我说了您别哭。舅舅已经下了台狱,圣上亲自定处,判其‘结党谋逆,永禁台狱’,一并连张家俱都定了谋逆之罪,判得‘满门男子问斩,女眷充为官妓’。”
此时,有丫鬟进来掌灯,才亮得满室明黄,已见张氏呆若朽木,涕泪纵横。宋知濯忙自袖中掏了帕子替她蘸泪,一壁哄一壁劝,“事已至此,已无回天,当初我在舅舅面前掩下父亲时,咱们不就料到会有今天了吗?好在您是外嫁之妇,并未牵涉其中,在家里替外家哭过一场,往后就休要再提起此事了。”
张氏仍只是哭,直哭了半个时辰后,才渐渐抽搭着,一句话竟哽咽得断断续续,“你派人、去叫你父亲、回来,告诉他,我心里害怕。”
天泄暴雨,似她的泪流不尽,啪啪乱坠的雨点儿像是打在她身上,滗下一股稠重的寒意。她是真怕了,仿佛瞧见支摘牗外无边的夜雨中、太湖石下的深雪中走来张家满门英魂,瞪着憎恶的眼,质问她为何因一点儿女情长竟置骨肉血亲于地狱。
雪与雨仿佛汇成滔天的黄河,汹涌在宋知书归去的路途。即便有丫鬟替他撑着伞,也溅湿了他半阙衣袂,哒哒地嘀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