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间,玉炉生烟、银炭熏暖,宋知濯在淡淡光晕里笑看明珠,甚至未见偏首。楚含丹只当他是没瞧见自己,在身后轻柔喊一声儿,“知濯,我听闻你能说话儿,忙赶着来瞧你。”
他这才踅转过来,笑得有礼又有距离,眼朝一根折背椅上点一点,“大冷天的,多谢你特意跑这一趟。请坐。”
千言万语化作近乡情怯,怯在楚含丹眉之青黛,腮之嫣红。她抬了银红锦袖拖了椅子,凝望他半晌,才低眉轻笑,这笑如一颗青梅,酸涩不已,“我还听说,你原本就没哑,只是不想说话儿?”语中淡淡,似有怪罪,“你同外人不想说话就罢了,怎么我从前来看你,同你说那么多掏心倒肺的话,你竟也是一句不回……。”
就这三两句话儿的功夫里,宋知濯朝窗外又扭望一瞬,听见她说完,方踅回眼来,“对不住,那倒是无心,我只是也不晓得要同你说什么。其实说起来,我们的婚约本来就是父母前命,小时候偶时玩在一处,也都是半大的孩子,什么也不懂。如今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我有我的前路要走,你也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再不必平白在我身上花心思。”
言之凿凿间,楚含丹感觉有什么涌到鼻尖,锁了轻喉、困了春愁。交睫而下的一瞬,便有眼泪滴在她交叠的手背,热滚滚的蜇她一下。
跟他在一处,呈眉对望便是恬静,甚至听起这些伤心话儿时,连眼泪都不再是冰冷的,如是想,她又笑了,“我晓得,是因为明珠在你最难熬的日子陪在你身边,而我却没有……”
垂着的睫毛上下一合一散,好似就分割出阴差阳错的两条浅路,“可我也想啊,也想像她那样喂你吃饭更衣,一刻不离地守着你。我也没法子,父母之命,我争不过。……自打做了这二奶奶,我每时每刻跟你一样,只觉得自个儿的心也瘫了,人也似行尸走肉。”
窗外已不见明珠一个孱弱的身子,不知躲到哪里,想是刻意避开了二人交谈。宋知濯沓沓朝院里探寻,总算在亭子里又见着她抱了红梅的倩影。正巧,她也瞧见他,对目一笑。
收回眼,再望面前之人,只觉的是天差地别的两个灵魂,一个是阳春三月,一个如数九寒天。宋知濯总算明白,为什么他会爱明珠,而不爱她,无非因为从前所触,无不冰冻。
他望向楚含丹的凤钗松鬓,直白近乎残酷地说来,“不,你同她不一样,她经历过许多你没经过的苦,那些苦你甚至都想象不来。你所见的苦,是憋闷得不思饮食、无聊得慵妆懒黛,或是同老二置气吵嘴、同丫鬟们闲说是非,这些苦在我眼中,不过是千金小姐们的无病呻吟。可明珠不同,她不仅熬过了那些你想不到苦,还能笑着再熬下一天。”
他无视她的眼泪与骇异,继续用嘴里吐出的飞刀刺着她的软肉,“若真如你所说,陪在我身边的是你,那你会因为每天搀不动我而气恼、会因我身上来不及换的脏衣裳而皱眉。我动弹不得的身体只会在一饭一食、一朝一夕间磨掉你所有的耐性。你别驳我,其实就是这样儿的,你会怨、会恨,瞧不见好的地方,只在坏处耿耿于怀。”
融化的雪下,覆着花残叶碎、艳魂遍地,而楚含丹的心此刻就是那些残粉中的一片,她被这洋洋洒洒一番话儿戳得千疮百孔,泪如连珠,自嘲一笑,“在你眼中,我就是这样一副心肠?”
潮热的眼泪坠不到宋知濯心头,他事不关己地睨她一眼,“你回去吧,无事不必再来了,省得再招出些闲话儿来。”说罢,他扭头朝窗外一喊,“小尼姑,进来,外头冷得很!”
他温柔锵然的尾音飘到楚含丹耳边,恰如哀钟长鸣,为她即将失血而死的心。
少顷,响起明珠渐行渐近轻快的脚步声、衣裙卷带的风声,这短暂又漫长的一番迁徙,好似楚含丹从残梦未醒到执迷不悟所经过的所有路程。
直到明珠抱梅落在眼前的一霎,她发现,她又更恨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