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果然见有人推门而入,是青莲,身后跟着两个青灰淄衣小尼姑。青莲捏着帕子朝明珠挥摆盈袖,“大奶奶,这两位师太说认得你,想来瞧瞧你,我便领她们过来了。”随后她摆手引进两位,“两位师父到里头稍坐,我给二位烹茶来。”
几人在外间碰头,明珠乍眼一瞧,可不就是庙里同宿的两位小尼姑,一个清音,一个清念,比明珠略大个一两岁,想起从前的过节,她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处,只将人指到折背椅上落座,“原来荃妈妈是请了你们二位来做法事,真是麻烦你们跑这一躺了。”
二位女“菩萨”头戴淄帽,青灰色的袍子罩在身上空空荡荡。这厢端了个双手合十落座,“阿弥陀佛,清心小师妹,我们才在那头做完法事过来,想起头先你冲了门子嫁到这国公府上,我们却未及送一送,如今机缘再见,特地来瞧瞧你过得好不好。”
两人抬眼将屋子四顾打量一番,见门口就是黑檀三腿矮几案,现盛一盆葱郁小金桂,右侧一架大大的工细楼台落台屏,锦绣繁织,后头隐着另一个榻,还见细细一个回廊通里间。
她们所坐门的另一方,挂了二层软烟罗,软塌临窗,南墙一个棂心黑檀圆月架,乘放着铜胎掐丝珐琅三环樽、鎏金云纹象耳铜炉、和田象鼻勾环玉宝瓶三件大器及一些精细玉器铜器。只将她们看得眼花缭乱,连明珠在说什么也未听清,扯回耳朵重问一句,“啊?你方才说什么来着?”
不过是几句客套话,明珠也懒得再说。只是观她们二人如此热辣辣的神色,竟像是将从前嫌隙一笔勾倒,她却还记得,心里同她们亲近不起来,面上还是要过得去,适逢青莲端茶上来,代她周到,“谢二位师太记挂我们大奶奶,我们大奶奶一切都好,只是抽不出空儿回庙里去探望你们,难得你们来,倒要好好歇会子再去。”
这两位可不单是歇脚来的,探望旧识是假,想打些秋风是真。明珠出嫁前,宋家原备了三书六礼送到金源寺,那方丈师太尽其收下,却连份像样的嫁妆不曾备,一应金银器全纳入个人囊中,惹得其他人皆红了眼,这回二人逮着机会,便不欲放过。
唯见清音脸皮厚些,端茶饮下,先开了这口,“小师妹,要我说,你这一嫁倒是嫁得又巧又好,自你走后,外头都说咱们庙里六根不净,竟然将尼姑冲门子嫁人。如此香火便不大好,那些官爵太太们转了他方祭拜,日子是一天比一天难熬,再过两年,只怕连饭都吃不上了,”说罢,摆一个愁容万千,单手合十,“阿弥陀佛,庙里人口又多,这可怎么活哟。”
一时气氛微滞,各有各的脸色,那厢眼巴巴瞅着,这头明珠只端起茶盏隔开殷切切的目光,只装作听不懂,“二位师姐,原来庙里竟出了这样的事儿?阿弥陀佛,从今后我自当每日多念些经文,替众人祷告。”
见她似装傻充愣不接茬,那方清念索性丢开脸面来说:“清心师妹,咱们同道修炼这些年,我也就不绕弯子了。我们来,是想同你借些银两助庙里度过眼下的难关,你不看在菩萨的面上就当看你师父的脸面,她老人家在我们庙里修行,自然和我们过的是一样的苦日子啊。”
说及此,明珠心里唯余千回百转,于礼,她是当报答师父的养育之恩,可于情,那寡寡淡淡的零星恩情,又怎能抵得销所作的恶呢?往事须臾间倒扣而来,自被师父买回去,她的小小身躯就担起比自身还重的水桶,浇菜施肥,劈柴担水,事无巨细都是自己来。
在扬州时不过一间破庙,一到夜里门窗不紧,呼啦啦就有大风刮进来。春夏还好,一到秋冬,那风似软刀在身上割下一条条细碎口子。有一回初冬,明珠担粪给菜地里施肥,不过点点瘦弱的一个小姑娘,一对还未长成的薄肩实在吃力,将桶搁下时手不稳,不留神溅了半桶到袍子上,又没有多余的衣裳换,师父闻见了,捂了口鼻将她赶出屋子去睡,因怕连被褥也被弄脏,故连个盖的也不给她。
笼了些干草,明珠就在四面透风的厨房席地而眠,迷迷糊糊睡至半夜,天就开始下雪。细绒花洋洒半宿,哪里还能睡得着?她只觉得冷是从地底下、从骨头缝里,从黑漆漆的四面奔袭而来。那时她想,整个人间有众多火光万寸,数不尽的暖房温帐,却没有一处能容自己,她把自个儿小小身躯蜷成一团,用自个儿的腿暖着手臂,然而不过是困兽犹斗,冻得快失了知觉时,她昏沉沉的想,不如就在这里冻死了吧,就死在这里。
然而她瘦小的躯体是被秋风残忍削掉枝叶的杨柳,正如在下一个春天还会再抽嫩芽,她也在下一个日出里又活过来。如此,她死在每一个凄风苦雨的夜,又在第二个清晨复活,反反复复,终于令她跪在菩萨面前,去寻找萦绕在她心里诸多问题的答案……
劈头盖脸的往事砸住明珠,顿觉有蚀骨冰冻从日头底下潜袭而入,她从踏上提裙而来,奔赴向能给她提供温暖的唯一避难之所。
里头宋知濯坐在木椅上,静悄悄等着,等明珠同那两个姑子周璇完,好再重拾风花,继续他一寸寸的攻城略地,直到侵占她心里的每一寸、直到城门向自己毫无保留的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