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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江南 虚海 1976 字 2022-10-18

藤权介固然有一种天生的懦弱根植在心中,可不甘示弱这项本领正因此种缺点,总充当着铠甲或利剑的角色。

因此,他先开口了,“我想和哥哥说一会儿话,但愿你不要阻拦我吧,这话是一定要说的。想你也应该明白了,任是多么亲密无间的随身,总也不能够代替着去参与家事。若是真心实意地为中纳言着想的话,就等候到外边儿去吧。”这是一副很委顿的样子说的。

藤权介想,定光大进心里定有反驳的意思,只是对我说不出什么话来吧。眼看大进沉默了一会儿,便很知趣地走了。

藤权介进入室内,发觉这里果然如外面看到的样子,一盏烛台也没有点亮。方才在外面还能借一些四面八方的灯火,现在琴声也停止了,四下是滚滚而来的黑暗。原本在此地一度死灰复燃的熏香味道,在幽怨的腥气里,全然找不到了踪迹。迟疑的步子却尚且记得,这里本来有一处屏风,应要仔细地避让,那里应是设置几帐的地方,路是走不通的。

可是周遭是什么时候起亮起来的呢?雨声重新送进耳里的同时,有一面的屏风底下,漏出了一缕贝壳似的光。长时间的久望里,仿佛生出一种盲人的第六感。藤权介感到屏风后镜池前的枫树阴翳变化了,浑然天成的夜景的阴影,为什么会轻易地变成一个人的模样?要是有那么一棵朝夕相处的门前松树,偶然的一天发觉,那些惟妙惟肖的树皮纹理,竟可以组成人脸的模样,会是很骇人的事么?

藤权介的双脚却仿佛被钉在了那里。外边的箦子上,点了一盏橘色的灯笼,穿过那背影的吝啬的火光,送来潮湿的味道。柔软衣袖的下面,隐隐显出凭几的样子。凭几的旁边,露出和琴的一端。

藤权介狂跳不止的心,终能发声了,“我还是这样子说吧,为什么要到西市去呢?我知道这件事并非一两天之久了。”慷慨激昂的语调将藤权介的脚步推向前去,他坐到榻榻米上时,几乎可以感知那具背影的冰凉。

到此为止,藤权介却不敢再说别的话了。可是还有很多想要倾诉的心事,正源源不断地涌上心头,到底在与谁置气呢?哥哥他明明很明白,这样子日日夜夜地寻找女人,本就白费力气,为什么仍旧要那样做?

屋外送来的风,不正冰冷得像是山风一样吗。进到此地来,便是主动站在悬崖的边上,望不见底的深渊正逼临眼前,不断发出如同自故里而来的呼唤。

“但凡得到宠爱而滋生出骄纵的女子,身上的唯利是图绝不关乎彼此的地位或美丑。所谓‘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不过是基于‘才子佳人’谎言上的逢场作戏。您否认也好,一个天上的人委身于这凡间,终归与她们是不一样的。两者之间本就隔着银河,没有宿缘的境地里,反而要去做那一个首先渡河的人。”说到这里,实在没有了隐忍的理由,一下子将心里的话全盘托出了。

和琴乍然发出激昂的蝉声,“咚”地一下掉在地上。深渊似的转过身来,白色的面具竟像无数个当空的皓月,发幽幽的光。“天上的人?这种话还说得出口吗?”

“为什么总是要漠视家里人的关心呢?不要再在女人上花心思了!除了我以外,还有谁会不在乎您长什么样?”

“好啊,真有胆子说。”哥哥一下子擒住他的肩头,刚强的手指隔着衣服打旋扯扭,好像因为那种疼痛,嘴里也变得十分苦涩。面具在那个时候,突然从哥哥的脸上掉了下来。

在那脸上盘曲的虬根,或许是鲜红的颜色吧,正像烧热的炮烙。然而是因为被自己注视着的缘故么?虬根被染上金属的沉寂,好像森森白骨零落在地,却奇异地被安置在干枯的脖颈上方。藤权介的手被攫到白骨的丛林的那个时候,很了然自己不可控制的颤抖,有愈演愈烈的端倪。那种虬根不同于炽热的记忆,给他许多关于寒冬的遐想。每一寸的根须都像细雪那样温柔。

“现在看得很清楚了吧,把我的脸看得很清楚了吧?”

怪叫着的哥哥,像残尸败蜕一样狰狞。所有关于容姿端丽的回忆都如一件瓷器被砸碎了。哥哥潮湿的衣服上,送来水产独有的腥气。藤权介现在明白过来,原来自己正在抚摸的是一条苟延残喘的鱼,原本没有锦色的鲤鱼就为人所轻贱,若连生得体态优美的福气也全无,最后的归宿唯有食案上的漆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