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杀生

可如今。

没有青鳞了。

再也没有了。

萧云谏忽而又揉了一把红肿的眼睛,佯装镇定地对着炎重羽说道:“我瞧瞧那剑。”

炎重羽默不作声地递了上前。

萧云谏这才瞧见,他竟是将自己常穿的那身红衣脱了。

只余下里面的亵衣,素白得彻底。

炎重羽也瞧见了萧云谏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垂眸道:“望神君能许我,为青鳞服丧。”

服丧……

萧云谏心下一酸。

抿着唇,半晌都说不出来。

到底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炎重羽将剑匣放在萧云谏的床头,又恭恭敬敬、默默无言地退了回去。

凌祉替萧云谏打开了那个剑匣,入眼便是一柄新的剑。

那剑漂亮得紧,古朴的青色上,雕刻着一条栩栩如生的蛟龙。

萧云谏抚摸着那柄剑,说道:“杀情、唤生……倒不如叫杀生唤情剑的好。一个只想要杀生,将这六界搅得一团乱;而另一个,却仍是固执地以为,自己能唤回从前的爱人。”

“可悲、可笑。”

萧云谏将杀生唤情剑又放回了匣子里面,交托给了炎重羽,说道:“重羽,这些日子便让它……先跟着你吧。”

炎重羽道了声好,又是规规矩矩地立在一侧。

想了半晌,他还是问询道:“神君如今可是大好?身上可是有什么不舒坦的地方?还有那神力,可是还在?”

萧云谏听罢,也仔仔细细一一探查过了,又道:“没事了。”

炎重羽应了一声,还是候在一旁等着萧云谏差遣。

凌祉多瞄了杀生唤情剑一眼。

却是忽而又想到了什么一般。

他吸了一口气,说道:“阿谏,也许青鳞会再回来的。”

“你说什么?”便是萧云谏还未开口,炎重羽已是急匆匆地问了出声。

凌祉看了一眼放在一旁的息雨,又道:“不论何剑,皆是会生剑灵的。只是这何时生出,却是看剑本身。杀情与唤生,本是没有剑灵生出。而如今融成了一柄,又是青鳞所祭。便是……所生剑灵,必是青鳞。”

萧云谏忽而坐直了自己的身子,紧紧捏了一下凌祉的手。

他对着炎重羽点点头,说道:“对的对的,便是如此。我从前在泾书洲的某本书籍上也是瞧见,从前魔界还是荒唐的时候,便有恶人用了自己的妻子铸剑。剑生剑灵,正又是妻子,最后这恶人死在他妻子的手下。”

炎重羽一直耷拉着的脸,终于有了皲裂的表情。

他慌忙问道:“那是如何的契机,才会让剑生剑灵?又是何时,他才会再次出现?”

“只要他心中还有余念,便会再次出现。”萧云谏一顿,“只是,我也不知何时。重羽,总归我们寿数绵长,会等到的。”

炎重羽又重复了一句:“是啊,我会等到的。”

他似乎终于有了盼头一般,脸上有了笑意。

又是将裹成一团的赤色外衣罩在了身上,说道:“这白衣太晦气了。他又没有真的离开,我作甚的守寡当个鳏夫?”

萧云谏忍俊不禁,可心中也是抱了许多念想。

也许明日晨起之时,青鳞便会回到他们身边了。

炎重羽将杀生唤情剑细细致致地收拾好,抱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又将其搁在了床榻的最里侧,便是与青鳞同床共枕了。

萧云谏垂着头半晌,凌祉捏了捏他的虎口,又在眼前晃了晃。

凌祉道:“回神了,阿谏。”

萧云谏叹了口气:“你说,青鳞会回来吗?”

“会的。”凌祉笑着安抚道,“他一定会回来的,因为他心中还放不下你,放不下重羽的。”

萧云谏嗯了一声。

抬眼望着窗外。

他在梦中过了太久,竟是有些恍惚记不清这长飙之墟的天——

到底是何样的蓝了。

只是他又踌躇了半晌,却是忽而意识到个事情。

青鳞哪里能真的在他长飙之墟造铸剑池的能力,此事——

“梦神必定知晓。”

萧云谏急忙下了床,就连鞋履都未曾穿好,便要寻梦神去问此事到底是何般情况。

凌祉赶忙将他按下,亲自替他将鞋子穿上。

萧云谏看着半蹲在自己面前的凌祉,忽而又是扑了上前。

他紧紧地抱着凌祉的脖子,将头埋进凌祉的肩窝。

委屈、难过、绝望与不知所措,蓦地一股脑地全然涌上了心头,叫他有些刹不住了。

萧云谏的声音闷闷的,又道:“凌祉……让我抱一会儿,让我歇一会儿。我不知道,我觉得我好累,便是心也比身子要累。”

凌祉就着那个并不舒服的姿势,可还是固在了原地,轻轻环抱住了他的阿谏。

“阿谏,只要你不松手,我从不会在你之前松开的。”凌祉情真意切地剖白着。

萧云谏是信的,经历了这般多,他怎会不信凌祉?

只是又静了许久。

萧云谏甫又开口道:“明明,是他们做了那般多。可为什么我还这样的累……我总是觉得,是不是从一开始我便错了。”

“阿谏,从不是你的错处。”凌祉的手心有些冰凉,带着些许寒意轻抚在萧云谏的背上。

顿了顿,他又道:“这是我们的命。”

“不是命。”萧云谏反驳道。

他推开了凌祉的怀抱,真真切切地看着凌祉,又道:“若是我从一开始便不接受东海水族的邀约,非要去赴那什么劳什子的宴。重羽便不会误伤先前一任的屠天之力守护者,便不会叫碧璋先破了壳去。”

凌祉却也认真说道:“可是阿谏,你有没有想过——若是那般,没有你萧云谏也有他张云谏、李云谏。这是蛟龙一族的命,更是六界所有人的命。就像是你的梦境中一般,只有按照原定的路线,才会继续往下而发展。”

萧云谏抿抿嘴,他歪着头看向凌祉,又道:“但你忘了吗?只有破了局,我们将一切不按照原先的路走,我们才能出来。”

“所以啊……”凌祉替萧云谏拨弄了头发到耳后,“那只是梦而已。”

萧云谏陡然清醒。

那只是梦而已。

凌祉说得不错。

他叹了口气,使劲儿搓了搓自己的脸颊,又道:“那我们便走吧,去梦神那处。”

凌祉仍是弯着腰,继续着方才没有替萧云谏穿完的鞋子。

萧云谏却是将他赶忙往旁边推了推,抢过鞋履便道:“我自己来。”

他耳垂有些红了。

凌祉看得一清二楚,却将笑意掩入了眼底。

到了梦神所暂居的院子后——

还未曾敲门,梦神便已经听到他们的脚步声,敞开了门扉。

得见是萧云谏,先是惊喜,却又是深深地叹息。

他说道:“你能醒来,可当真是最最好的一件事。只是……青鳞看不见了。”

“你是知道的。”萧云谏笃定地道,“是你帮着青鳞,做了这所有的一切。”

梦神点点头:“是,是我。”

青鳞千言万语的,便是将梦神摘了出去。

可梦神却从未想过,真的当做事外人一般。

他也当不了这事外人。

萧云谏何等聪慧,他又怎会察觉不到呢?

梦神只道:“抱歉,风神。但是我与青鳞,皆是不悔。”

萧云谏垂下眼眸,轻声问道:“可是为什么?”

“因为我们没有法子了。”梦神蓦地拔高了些许音量,“我们没有法子了。在你和凌祉昏睡的期间,我们看遍了所有所有的古籍。是我记错也好、是我执念太过臆想也罢。除却那柄剑,我们没有别的法子了。”

“是青鳞他求得我,我也不想让他离开,更不想让他没有再见你最后一面就离开。可是……若是见了你,他和我,还有这个机会吗?”他摇了摇头,“是没有了。抱歉,风神……抱歉,云谏。”

萧云谏阖上了双眼。

他说不出一句话来。

到底这怨得是自己,还是天道的不公允?

他不知道。

梦神剧烈地喘息了几声,又是怅然若失道:“云谏,你知道若是再叫屠天之力发展下去,会是如何的人间炼狱。我是亲眼瞧着我的七位挚友,在我面前故去。我不想要屠天之力,再次充斥着六界。我不想……再这般苟且偷生了。”

萧云谏背过了身去。

他背对着梦神,面对着凌祉。

良久,裹在风中的是他的轻声言语:“我明白了。”

凌祉一直默默无声的,只做着萧云谏背后的支柱。

可到底,若是没有凌祉在,他恐怕也没有那么多的胆量与心安。

他抬眸望着凌祉,却是抿了抿嘴,眯着眼睛笑了笑。

凌祉替他拨开了挡住眼眸的发丝,说道:“阿谏,我们如今合该往前看。”

萧云谏应了一声,转过头来,自顾自地寻了一个石墩坐下。

他看着梦神有些挣扎的神色,又道:“梦神,如今我们有了这柄剑,我们合该怎么办?”

梦神一怔。

半晌才缓和了过来,说道:“其实也不难,只要能近了他的身,将剑捅进他的心房里面就行。哪有什么麻烦的事情,不过就是我们如今根本近不了他的身罢了。”

萧云谏叹了口气。

长飙之墟的天色从晴空万里,忽而变得有些灰蒙蒙、阴沉沉的。

一如他们所有人的心思。

都是蒙着一层薄雾,怎般都舒展不开。

他仔仔细细地琢磨了半晌,又说道:“若是我们能有一人牵绊住他,剩下旁人再用剑刺穿他的心房,便是可以。”

梦神无奈一笑:“这又谈何容易?便是我们这些个加在一起,恐怕都奈何不了他,更别提将他困住一时半刻了。风神,你可是未曾瞧见你当时的伤重,有多恐怖。我们……甚至惧怕你根本不会再回来了。”

萧云谏抿着嘴。

他也知道。

屠天之力与碧璋融合得太过,本就是因为碧璋心底有恨、有怨。

他们是相辅相成、相互利用,才能这般快地走到今日地步去。

便是凌祉与自己,又能奈何碧璋如何呢?

萧云谏忽而恼了,咬牙切齿地道:“若是早知如此,我便不应当和夜昙来长飙之墟。那时候若是同重羽、青鳞他们在一处,我便是能早些察觉到碧璋的不对劲儿,对他斩草除根。”

“你不会。”凌祉和梦神几乎是同时说了出口。

“风神你本就是心软的性子,这九重天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即便你提早便察觉到了不对劲儿,依着你的性子,恐怕也会只是多看看又给了他一次机会。”梦神叹了口气,却是将萧云谏的性子拿捏得紧。

凌祉亦是颔首道:“正如梦神所言。”

萧云谏的嘴角向下撇了几度,可他又不得不承认,梦神所言非虚。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你们倒是说得对。不过也是,我亦是不应该往回寻觅这些。若是这世间有后悔药可吃,我早便吃了无数回了。但当真没有,就连重明鸟一族,也真的没有什么劳什子的重塑阴阳、追溯过往的能力。”

他的指尖一直在石桌上翘着,葱白一样的指尖被磨得发灰。

凌祉瞧了心疼,便拉了回来,捏在自己手掌当中。

萧云谏感受着凌祉那略显寒凉的手心,又是挠了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