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萧云谏都未曾预料到,自己这一句话竟是有这般的效果。
他话音刚落,就看见有人风尘仆仆,从云端而降。
下来的时候,似是还踉跄了几步,险些跌在几人面前。
萧云谏定睛瞧了,不是梦神又是何人?
他背后背负着一个藤筐,好似十分之重的模样。
生生将他这个神君的腰杆,都压弯了许多。
他一见到萧云谏,便赶忙招呼了一声:“风神,快些来帮我一番。”
凌祉已是疾步上前,替梦神摘下了身上的藤筐。
那藤筐翠绿,是用天界的神藤所编织,本就有能减轻重量、放大空间的用处。
可凌祉一掂,却是在意料之外的重量,险些要脱了手去。
萧云谏瞧着,忙问:“是何东西?竟是这般的重。”
“是我从泾书洲搬下来的古籍。”梦神扇了扇热气,又道,“我总想着,若是我一个人多瞧上一日,便是多一日的危险。可到底那般多的古籍,我又如何一时半刻看得完?想着来寻你们,总是人多的,我们分开去寻那法子。”
萧云谏将藤筐的盖子掀开,藤筐瞬时扩大了三倍有余。
其中满满当当,塞得竟是一点缝隙都没有了。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咧咧嘴,问道:“你怎么不寻个神侍帮你?”
“如何能寻!”梦神急道,“我本就是偷将此些书籍搬出泾书洲的。若是叫旁人知晓了,我哪里还能来见你们?”
凌祉拿了一本出来翻着,又问:“那如今带出来,可是有碍?”
梦神猛地灌了一杯水,摆手又道:“只要出了九重天的地界儿,这些书便与泾书洲断了联系,是感知不到的。况且,这些书估计本就没人查阅,左不过三五年应当是不会有人发现了。”
萧云谏安下了心,将藤筐中的书籍分发了出去。
叫在场的旁人,也替梦神分担几分。
到了青鳞的时候,他却是莫名心中一动,收回了手去。
他说道:“重羽,你就替青鳞多看一些。他如今虚弱得不成样子,便不必瞧了。”
他怕的是这些书里,那字那句刚好说了必须要青鳞去跳那铸剑池。
可偏生,青鳞以为是他这几次三番没有告知萧云谏就自行做了的事情,引得萧云谏不再对他信任。
静悄悄地眼泪便滴落进了土地,浸湿了一片青砖。
萧云谏一打眼便瞧见了,心脏紧了一下,忙问:“青鳞,你哭什么?”
青鳞泣不成声:“神君,是我错了,是青鳞错了……神君你别不要青鳞了,我、我以后再也不会不同你商量,就去做事了……抱歉神君,都是我的错……”
他吸着通红的鼻子,揉着眼睛,努力让眼泪不落下来。
又说道:“神君,青鳞真的能帮你的!我真的真的真的不会再做那些事情了,我可以赌誓——若是我再背着神君私自善做主张,我便不得好死!”
萧云谏当真无可奈何,只得赶忙劝慰道:“我何时说过此事,我是当真想要你休息一番的。你赶紧些收回这誓言,莫要再言语了,回头天道真的当了真去!”
青鳞仍是不信。
凌祉看着萧云谏为难的模样,不由得说道:“重羽,劝他一番吧。”
萧云谏也点点头,将藤筐又拢了起来,搬去了自己的房间。
对着炎重羽嘱咐道:“不许让你家小鲤儿看。”
炎重羽无奈地应了声,将萧云谏留给他的书籍摆在自己身后。
这才赶人一般地说道:“您大可安心的,神君。”
梦神这才瞧见青鳞的面容变了样,皱了皱眉头,可到底没当着青鳞的面儿问出来。
他知这其中定有旁的缘故,只待着一会儿再问询萧云谏罢了。
萧云谏瞧着炎重羽那副拿自己没法子的模样,摆摆手。
他瞧着凌祉将藤筐背负在肩上,便自顾自地拿了剑匣去。
凌祉还想接他手上的东西,立马被萧云谏背身错了过去。
萧云谏只道:“我又不是什么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弱男子,哪里非得要你把所有事情全都替我做了。”
凌祉也不再强求,同萧云谏一起出了门去。
走到一半,梦神瞧着萧云谏捧着的匣子古怪,便问道:“这是何物?”
萧云谏答道:“是那屠天之力俯身之人的本命剑。”
梦神哦了一声,又念及方才青鳞的脸,又道:“青鳞……是怎么一回事?”
萧云谏顿下了脚步,叹了口气:“他……他想着去把自己和剑融了,当那个‘肉身’,便将自己的身子换给了碧璋。”
“他这般冲动?”梦神惊异道,“我那日不是言说了,等我归来,从长计议吗?他怎么直接便去寻了这条死路给自己?”
萧云谏默然,久不能言语。
还是凌祉说道:“那时候你来寻我们,青鳞已是去寻碧璋了。”
萧云谏晃过了神,说道:“他本就是好意,可到底谁也不想真的要他这个好意罢了。如今这番,我只觉得是我自己太过无能,才叫我的神侍要为了我付出这么多。”
梦神摇了摇头,说道:“不是你,是我们所有人。”
他仰头望着天,瞧着魔界上方同九重天一样的万里无云,说道:“我们一向遵循天道,可屠天之力,屠得便是天道。故而,我们也只能将其暂时封印,从未曾有过将它彻底根除的时候。”
“风神啊。”他又唤道,“我们就算是神,也只是对于凡人而已高高在上而已。即便是神,照旧也有血有肉。”
“是啊。”萧云谏亦是慨叹,“我们也不是什么不死之躯。有时候,我倒觉得神祇这个身份,是我的枷锁才对。”
梦神摊手道:“若是我能选,我会舍了这一身去镣铐去,做个普通人。可……这生来就是我们的命,我主宰着万世之人的梦境。而你,却是自然中必不可缺失的风。”
萧云谏点点头。
他正欲说些什么,却瞧见凌祉眼眸亮了一下。
凌祉自行喃喃着什么,萧云谏凑上前去才听了清楚——
“梦?”
萧云谏皱皱眉头:“梦神主梦,你不是早便知晓了吗?咱们二人还去梦境中呆了十数载,方才脱困的。”
凌祉眼底氤氲着许多惊喜,颔首道:“正是。方才梦神说道,他可主宰这世间万物之梦,我们可不可以……将碧璋也拉入梦中,在梦中将他死死困住?这般他的魂魄不会再觉醒,屠天之力便会一直封印在他这个不死不活之人身体里了。”
萧云谏惊道:“师叔,你怎得这般惊才绝艳!”
凌祉耳垂陡然红了一丝,说道:“阿谏,莫要取笑于我。”
梦神同样面露喜色。
他急不可耐地道:“说下去,快继续说下去。”
凌祉又道:“如果当真能将他永久地困在梦境当中,我们便可一直供养着他的身子,让他存活却不让他醒来。虽是不人道了许多,可这是我们如今能想到的,最完美的法子了。”
梦神骤然笑出了声来,他摇了摇头:“可叹、可叹!那三千年前,我们未曾想到这个法子来,更没有试验过这法子。我们太过古板,只想依着古籍上说过的法子来再次重新封印屠天之力,却忘却了——”
“那本就是数十万年前留存下来的东西,又如何能与现在一样?就连这凡尘都在日新月异,我们有如何非得要墨守成规呢?”
只他笑着笑着,又落下了泪来:“若我三千年前也能这般想,他们也还会在吧……”
萧云谏与凌祉都明了,他说的是在上一次封印屠天之力大战中,逝去的七位神君。
“斯人已矣。”凌祉将藤筐先搁置在了一旁,揉了揉酸胀的肩膀。
萧云谏一打眼瞧见了,便在背后绕了些神力,弹刀了凌祉的肩膀之上,替他舒缓着疼痛。
凌祉感觉到轻松,便知又是他家阿谏刻意而为之。
他看着萧云谏故作扭捏的姿势,笑了笑,未曾点破。
梦神已是陷入了这将碧璋与屠天之力一同困入梦境的魔怔之中。
萧云谏琢磨着他是一时半刻脱不出那怪圈当中了。
他们在魔宫之内,便没有腾云驾雾。
左不过是多走上几步路,恕霜替他们安置的院子也是相近的。
凌祉环顾了四周,一旁是假山与水池。
旁边零零散散地落着几块点缀的石块。
石块的边缘沁入水中,飘飘忽忽的青苔,沿之而上。
凌祉掸去上面绿油油的一层,又从怀中掏出一块素白的帕子来。
他细细致致地替萧云谏擦拭好了这块石头,示意萧云谏前来。
萧云谏扯了扯凌祉衣袖,眯着眼睛道:“师叔,不然也不用麻烦再寻一块擦干净了。便是你坐在其上,我将你的双膝,当作椅凳,可好?”
凌祉蓦地觉得——
许是先前的暴雨,让现下的太阳烤得人太过滚烫。
又兴许是这落日余晖,映得他陡然面色有些发红了起来。
萧云谏又朝他招了招手。
面容上绷的是认真严肃的模样,可到底心里却是暗自笑着凌祉如今还是这般——
叫人一戏弄,就脸皮薄的像张纸般。
可到底,凌祉还是自己先行坐了下去。
翘首以盼着萧云谏能来。
这回倒换了萧云谏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本就是口头上戏弄一番,可没成想凌祉当了真。
而他面前的梦神虽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可也会有回神的时候来。
那时候若是叫梦神瞧见了——
可是太叫人羞赧了。
但撞上凌祉的目光之时,萧云谏却还是坐了。
他随意寻了个话题,便问道:“你是怎得忽而想到了这般操作的?”
凌祉偏偏头,只道:“莫名听闻了你与梦神的那两句交谈罢了。我只想着若是此般可行,那必是最最简单的法子,更不会伤害任何一个人。”
萧云谏颔首。
他瞧着远处金乌已沉入远山,黑暗逐渐笼罩了整个魔界。
而远处的乌宿,却在大火焚烧之后,变得明亮了许多。
从前的乌宿,不知是否因为其鱼龙混杂的百姓。
一直是有几团黑云压城,让人心中惴惴。
兴许城中百姓很是适应。
可到底第一次去那处之人,无论如何也觉得心上如同被揣了一块巨大的石头。
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可现在这大火过后,又是暴雨倾泻将其浇灭。
可方才却出了太阳,阳光明媚间洒在乌宿城中每一方土地。
也照亮了每个人的心底。
萧云谏这般想着——
他本是在凌祉身上坐得战战兢兢,可最终还是将自己全身的气力全都交付给了凌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