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麟正想伸手去接,他却是飘飘忽忽的一松手,又道:“小鲤儿,你可莫要骗我。你应该晓得,如今我成了这幅人不人鸟不鸟的模样,兴许明日醒来就真成了一只鸟。”
青麟将那根飘远的羽毛捞了回来,坚定地说道:“没关系的,我又不怕。”
炎重羽哼了一声:“可是我怕。我回头变成了鸟,专门挑你这种小鲤儿下嘴。”
青麟听罢,却是松口气般的笑了出来。
这样的炎重羽,才应该是他认识的炎重羽。
只是他没有再反驳炎重羽唤他小鲤儿这个名字。
忽而忆起方才萧云谏可是给了他命令炎重羽的特权。
他便尝试道:“神君说了,你得听我的话。那便再进些吃食,继续休息吧。而后……而后明日,神君定能找出法子来,治这病。”
他本是等着炎重羽又像是从前一般反驳或是发怒。
却未曾想到炎重羽安安静静又是吃了些饭,自顾自地躺上了床。
甚至还留了半张给自己,拍了拍,说道:“我不得取悦您这个君王?”
青麟抿了抿嘴,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
萧云谏一直站在转角的廊下,听着屋中动静减弱。
方才揉了揉自己发麻的双腿,又顺手替凌祉锤了两下,道:“回去吧。”
凌祉却是走到他的面前,蹲下了身去。
萧云谏先是一愣,而后便没有再踌躇,只静静地爬上了凌祉的脊背。
和那张漂亮面孔不一样的是——
凌祉的脊背很宽阔。
萧云谏放松了全身,将自己交付在其上。
他环着凌祉的脖颈,将下颌落在凌祉瘦削的肩窝上。
似是埋怨,却更像是撒娇一般地说道:“太瘦了,硌得我生疼。”
凌祉轻笑了一声:“下回我多吃一些。”
萧云谏又道:“算了算了,你便是吃多少都不会变的主儿。回头扯着我多进一些,你仍是这般,我就要像那发面馒头一般蓬起来了。倒不如我回头做个枕头去,缝在你衣服里面。”
凌祉又答:“好。”
萧云谏仍是絮絮叨叨地说着。
他在炎重羽与青麟面前,总是要将那重担挑起,硬生生地自己抗住。
可是到了凌祉身边,他却是能全身心的,只做从前那个什么都不会的师侄。
亦是凌祉他搁在心尖尖上的人。
回了房间,萧云谏拍了拍嘴巴,打了个哈欠。
可是他知晓,自己还不能睡。
如今他还存着一肚子事情,非得要和凌祉言说:
“这几日青麟日日守着炎重羽无法分心,便是也没将先头在杀情洞里的事情皆告知于我们。你可得提醒我,明日清晨,就唤他来问清楚。”
“还有……师父他怎得非得留在杀情洞中,留在那个被屠天之力夺去理智的碧璋身边,他到底图什么?”
“重羽的双翼是不能再生,可他身上、脸上忽而冒出来的羽毛,是怎般回事?算了算了,我现下便叫禽鸟传信回重明鸟族,问问此般情况可有解。凌祉,快帮我抓只鸟进来。”
“还有扶英……她回去九重天上,亦是有几日了。便是不说她一直没有消息传来,就是天帝天后,也未将此事搁在心上吗?屠天之力封印被除,可是多大的事情,他们便是一丝一毫的回音都没有吗?”
“……”
萧云谏喋喋不休地说着。
凌祉只是静静地听,将他每一句话、每一个字记进了脑海当中。
末了,他还替萧云谏端上一杯茶水来,叫萧云谏好能润润喉。
萧云谏言说了许多许多,他便是也全然记下了。
等着萧云谏的喘息期间。
他出了门,擒住一只正落在枝头的小鸟,送到萧云谏旁边。
萧云谏抬眸看了他一眼,蓦地吐出一句:“若是我身侧没有你,我该如何?”
凌祉唇边噙起笑意,只道:“阿谏从前身边没有我,依旧很好。只是希望,未来永远都有我。”
萧云谏伸手,兀自触碰了凌祉的唇一下。
湿热的感觉让他恍惚间回过了神来,他轻咳一声道:“定会是的。”
待翌日清晨,红日初升。
天色是这几日未见的晴,万里无云。
萧云谏方才伸展了下手臂,便听见房门被敲响。
来人是青麟:“神君,我有些话,可能与你言说?”
凌祉忙翻身下床,替萧云谏递上了外衫。
待到萧云谏道下一声“进来吧”,他方才意识到身上的衣服大了许多。
清清淡淡的样式,亦是彰显了自己主人是凌祉这个事实。
但他已是唤了人进门,如何能再有时闲去换下这不合身的衣衫。
青麟未走在前面,倒是炎重羽换了一身纯黑,又带了长长的斗笠遮挡住自己的容颜。
他见到萧云谏,有些伤怀道:“神君这几日为了我们的事情操心甚多,都是瘦了,这衣衫都大了许多。”
萧云谏有些窘然,只掩唇咳嗽了一声。
青麟跟在炎重羽身后掩上了房门,又踮起脚尖,想要替炎重羽摘下斗笠。
炎重羽微微侧身,自己却是敲了一下青麟,自顾自地摘下了斗笠。
他仍是如昨天那般人不人鸟不鸟的模样,可现下却是平静了许多。
他身上的神力,也随着休憩而恢复了大半。
即便是有着羽毛遮掩,也依稀能瞧见他面如桃李般艳丽。
萧云谏撑着下颌,调笑道:“大神官可是伤心够了?”
炎重羽没一点犹豫,直截了当地拉开椅子坐了下去。
他依旧是像从前那般,歪歪扭扭地靠在椅背上,说道:“那要看神君如何帮我了。”
“那好,我们便来瞧瞧你这脸上、身上乱七八糟的鸟毛,如何去除了。”萧云谏啧了一声。
炎重羽咧咧嘴:“鸟毛……可太难听了些。”
青鳞跟在一侧,也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又小心翼翼地抬眸去看炎重羽,却见他脸色如常,并没有八点气恼或是自卑的颜色在。
这才放宽了心。
萧云谏没在意,只是抛出一封信,炎重羽顺手就接了过来:“这是什么?”
萧云谏道:“是你父亲给你的信。”
炎重羽瞬间如同烫手山芋一般,猛地将信扔在了一旁,恨不得再踩上两脚泄愤。
继而,又晦气地道:“他能有什么好话?”
“是我求他的。”萧云谏示意青鳞捡起信来,拆开读了,“他有法子能治你的毛病。”
炎重羽仍是脸上存着不自在的表情。
他与那个人早就在自己被送来停云殿之时,断了父子情分。
他凭什么还用自家神君,替自己去求他!
萧云谏叹气地摇了摇头,却是又掏出一枚类似丹药的东西,递给他,说道:“吃了吧。”
炎重羽嗅了一下,那枚丹药泛着一股奇异的香气,叫他忍不住沉迷。
他恍惚了许久,就连眼睛都眯了起来,问道:“这是什么?”
“治你的丹药。”青鳞听罢,即刻端上一杯水来。
炎重羽咧咧嘴:“这不是那人的阴谋诡计吧?”
萧云谏无奈,又道,“你且安心吃吧,没问题的。”
炎重羽既是听了萧云谏这般说,如今也不再犹豫,接过丹药,没有饮水,生生地吞咽了下去。
丹药进到他的腹腔后,他只觉得一股子热流冲刷了他整个身体。
好似有什么东西,和他的内丹迅速地融合在了一起。
他只觉得自己周身的神力愈发得充沛了起来,好似远比自己之前的时候,还要更好。
他脸上、身上的羽毛褪去,就连他抖了抖肩膀,甚至觉得自己的那一双羽翼,好似又在重新生长了起来。
炎重羽惊异地问道:“神君,这到底是什么?”
萧云谏示意眼睛湿润的青鳞,将信纸展开在炎重羽的面前。
他也终于知晓了,这救了自己的,是什么东西——
是他亲生父亲的内丹。
是那个……亲手将他抛弃,丝毫不在意的父亲的内丹。
炎重羽只微微扫过一眼,便强硬地叫青鳞把纸张拿走。
他是看见了的,看见了自己父亲的忏悔。
他从不愿意回去重明鸟一族。
若是非要回去不可,他便也总会冷嘲热讽他那个心长偏了的父亲。
可他却未曾想到,他父亲不过是收到了萧云谏的传信。
竟是生生的,能把内丹剖出来,给他这个他向来不在意的儿子治病。
萧云谏也叹了口气。
昨日是半夜,他便见到了炎重羽的父亲。
他父亲是活生生地挥动翅膀,才能堪堪在这半日间赶到。
萧云谏是见过这位重明鸟族族长的,在他印象中,那是个意气风发的人。
可如今见了,却是憔悴得要命。
萧云谏根本来不及阻止,他已是剖腹取丹。
用着重明鸟一族最隐秘之术,炼就成了这枚丹药。
凌祉只能迅速地将他的伤口治好。
可他失去了内丹,便成了最普通不过的普通人。
他会衰老,会在几十年后死亡。
可为了炎重羽,他仍是这般做了。
炎重羽迅速地抠着嗓子,想要把那枚丹药吐出来。
可是他不管怎么努力,丹药已是修补好了他的身子,和他的内丹融为了一体。
他恶狠狠地说道:“他去哪了?他是不是还在魔宫中?”
萧云谏摇摇头:“昨夜已是劳烦了恕霜,派人将他送回重明鸟一族了。”
顿了顿,他又道:“想来,你也是不想见他的。”
炎重羽抿着嘴,仍是强硬地说道:“别以为他这样,我就会原谅他。我永远会记得他曾经做过的事情!”
凌祉搂了搂萧云谏的肩,他记得萧云谏今日便要问询杀情洞中事。
便开口直言道:“青鳞,你可还记得碧璋为何非要撸了你去?”
青鳞点点头,炎重羽塞给他一把凳子,让他坐下再说:
他甫一落座,便道:“碧璋他……是恨我的。”
“他比我提前破壳了两百年,因着他的力量比上一任的那对虚弱的双生守护者姐妹强得太多。他便直直地接过了守护屠天之力封印的重任,但我未曾破壳,他便只有一个人苦苦支撑着。”
“他隐姓埋名,甚至于为了掩盖容貌,穿上了女装。他寻到了无上仙门跟随当时的掌门,修习无情道。他的天赋极高,又得了真传,自是在得到了门中人的一致认可,获称了大师姐的名讳。”
“只是他未曾想到,他在入门的第五十年,遇到了沈遥天。因着沈遥天的天生仙骨,被选为了首座弟子、下任掌门,也就成了碧璋的师弟。”
“沈遥天对碧璋这个大师姐极度依赖。过多的接触,让他二人熟悉了起来。碧璋日日看着对自己嘘寒问暖、鞍前马后的沈遥天,心底起了波澜。他不由得担忧起了,自己能否守得住无情道。”
“可就是这般,叫他起了五毒心中的……疑心。”
满座皆是唏嘘。
萧云谏也不由得道:“当真是命。”
“而后,掌门妄图为沈遥天择选一位道侣,陪他走过漫漫仙路。就在这时,碧璋却忽而察觉到,自己是对着沈遥天起了嗔心的。”
“他气恼沈遥天为何会忽而弃了自己而不顾,更气恼为何自己是这幅模样,可最最气恼怨恨的,却是凭什么要他一个人,来承担所有五毒心的考研。而我……仍是在蛋中,过着我的潇洒生涯。”
“那时候五毒心已破其二,封印摇摇欲坠。受到庇护的蛟龙族,更是雪上加霜,时时刻刻需得提防着东海水族的攻势。”
“好在沈遥天终是拒绝了掌门。不论是碧璋、封印还是蛟龙族,都平静地过了十年光景。可终归,碧璋他还是对沈遥天起了贪欲——”
凌祉叹道:“五毒心终破其三,那合该封印在那时候就解除了啊。”
青鳞又道:“是那对姐妹中剩下来的妹妹,不知受了何等召唤,竟是在最后一刻自裁而亡,将我唤醒破壳。我的出现,让五毒心又重归了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