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垂眸,凝神看了半天,缓缓地将手中这块帕子展开。
那是一块长长的布条,嫩黄色,料子的质地很好。布料一角,绣着一朵兰花,绣工精致,栩栩如生。
少年忽用手指狠狠摁了几下这布料上的针脚。
辨清了。
这是一个女人衣袖上的布料。
布料虽是十成新,但陆渊离还是能从中看出来已经被人穿过的痕迹。
因为布条一端,有一些被地上石子和沙砾划开的破洞,线头丝丝缕缕地跳了出来。
这种丝丝缕缕的破洞,得是有人穿着它,跑动时摔倒在地,才会被地上尖锐的小石划成这样。
陆渊离大概能想象到,穿着这件鹅黄色衣衫的女孩会是什么样子。
她的出身不低,是大户人家的女儿,行事却有些冒失、莽撞。倘若不是在皇宫内摔倒的,那她穿着一身衣袖被划破的衣裳入宫,一定是有急事。
只是……
陆渊离眸光忽就沉了沉。
一个冒冒失失的、大户人家的女儿。
为何会出现在他这儿。
少年攥着布条的手指骤然拢紧,周身气质又阴沉了几许。
若是簌簌在这,她肯定能看到,陆渊离院子里的黑气又高了。
少年的骨子里根植着杀戮的欲望,每当他猜忌、愤怒、对一些人一些事有所怀疑时,血液深处的本性便在翻腾,强压着才能制住。
可他太会伪装了,越是压抑着自己,神情却显得越镇静。
仿佛心中没有半点波动,观他如观死水,丝毫波澜不惊。
心里再多情绪,面上不会表露分毫。
人前戴久了伪装的面具,人后也放不下来。
他那清艳出尘的容色世无其二、无人能及,表情却是呆呆静静的,甚至像个不会争不会抢的呆子,眼里充满了对所有事物都无动于衷的漠然。
可是面具终究只是面具。
少年慢吞吞起身,跃过地上那满地散落的佛经与纸笔,到了柜子面前,翻找到了许久没用过的煤油灯。
煤油灯中的灯油几乎见了底。
少年将灯柄拿在手里,不紧不慢地晃了晃,耐心地等着那些灯油聚集在一起,后将煤油灯歪放在柜子一边。
他用火石点火,将仅剩的这点灯油点燃,火焰燃烧起来以后,他将手中的布条递到了煤油灯上。
少年蹲在煤油灯的一旁,手指拽着布条,悬在火上。
在冷宫里长大的这些年,陆渊离没少被作践,不管什么时候,他始终是宫中地位最最微末的那个,谁都能来踩一脚。可他就在这个最低的位置里,不动声色的,仰头观着那些境遇比他好、地位比他高的人斗来斗去,看他们丑态百出,简直像狗咬狗一般好玩。
他只是不喜欢开口说话,却比一般的孩子早慧许多。宫里人彼此栽赃陷害的手段,大同小异,全都写满了卑鄙龃龉,陆渊离见过一次,其他的便都能猜得到了。
小少年攥紧了手中的这块布条,心中忽生一阵讥讽。
皇室宗族内部,规矩森严,若是在皇子宫中翻找出女人的衣服,哪怕只是一块小小的布料,也足以引人遐想,是一定要受惩戒的。
轻,则要被罚去云刹寺打扫祭拜,斋戒数日,以示改过之心。
重,则要到公庙里,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跪上一个月。
他从小不得旁人喜欢,从有记忆至今,受到的责罚,没一回不是最重的。
若叫人搜出他房间里这从女人袖角上撕扯下来的布条,他势必会被扭送进公庙。
陆渊离清楚自己这具身体孱弱到什么地步,他有时甚至觉得自己可能随时都会死去,在公庙里跪上整一个月,恐怕,他的膝盖就废了。
他以为自己一无所有,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却没想到,在有些人眼里,他这条苟延残喘的烂命竟然还有价值。
值得他们想方设法来迫害。
陆渊离觉得有趣,他已经过得像是半个死人,若是再双腿残废,那就是个彻彻底底的废人了。
他倒是不在乎自己是死是废,活着和死了对他来说并没有太大分别,他只是单纯不想如他们的愿。
他手指紧紧地拽住了布条,细细的指骨被火苗映照着,弯成一个小小的弯度,白得像是冬日冰湖上映出的天上一弧月,瘦瘦的,弧度很是漂亮。
鹅黄色的布条先是被煤油灯的火舌蒸干,才又被火点着,火苗由小变大,渐渐将布条底端那朵栩栩如生的绣兰吞没了去。
灰烬一片一片落了下去,小兰花一点一点凋败了,火苗变大,贪婪地沿着布料一路燃烧了上去。
少年看着火沿着布料燃烧上来,却像是觉不着疼那样,任由火舌舔着他的手指。
等布料烧尽了,他捻走指间余烬,吹灭了灯,撑着微麻的膝盖,站了起来。
他回头望了一眼,看着床榻上堆放的那床被子。
本该垫在佛经卷轴下的被子是怎么回到他的床上,陆渊离稍稍还有一些印象。
他能模模糊糊地记得,刚昏过去的时候,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抱起这床被子,压在了他的身上。
也是她将他支起来撑送回床上的。
动作很轻,带着一股莫名其妙的珍视与呵护。
只是这思绪一闪而过,少年便缄默着将睫毛垂下,星星点点的情绪波动尽数敛去。
他将脸别开了,不再去想。
这世间处处可见虚伪又致命的温柔刀。
谁知道那女孩的温柔与体贴底下,是不是涂着砒/霜裹着刀片,塞满了要诱惑他放松警惕、趁机夺走他性命的毒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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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苗触及少年手指时,簌簌正可怜巴巴地跪在马车里,跪在郁太医面前。
她听着郁太医的骂,忽然感受到了指尖传来的被灼烧的痛感。
簌簌猛地想起了少年藏在他左手掌心里的东西会是什么。
——她的袖子,她给他敷凉的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