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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顼凝视王安石良久,突然提高了声音道:“邓绾为人,朕心中有数。朕无间于卿,天实鉴之。相公今日请求单独入对,就是为了说这些话吗?”

王安石恍若不闻,继续道:“臣生乏寸长,屡叨殊奖,更兼心力衰疲,积疴自困,望陛下闳度并容,大明俯烛,准许臣辞去宰相一职,臣来生自当结草衔环以报君恩。”

赵顼豁然起身道:“什么来生,朕不要听这些虚话。九年前卿初次入对,说朕当以尧舜为法。又说天助不可常,人事不可怠,大有为之时,正在今日。如今你我心愿尚未达成,因为丧明之痛,就要消沉至此吗?”

王安石亦提高了声音道:“陛下,君臣之时,固千载难值;天地之造,岂一身可酬?臣深感陛下知遇之恩,九年来穷尽心力推行新法,意在富国富民,自问毫无私心。然朝野上下一直人言汹汹,故人纷纷与臣立敌,如今犬子亦盛年辞世。臣即便坚守初心,也不禁要怀疑是否天意如此。陛下怪臣丧子消沉,可臣与天斗、与人争了这么多年,心血已经耗干,实在没有精力供陛下驱使了。”

赵顼沉默良久,突然问:“卿说这些,是后悔了吗?”

王安石抬起头,原本黯淡的眸子又重现神采:“苟能利社稷生民,臣虽九死而未悔。陛下即位之初,朝廷财力困穷,军备疲敝,法令不伸,九年来,臣与陛下夙兴夜寐,创制新法,行于天下。如今国库充裕、政令畅行、军备严整,熙河业已收复,新法之效已显于天下,臣自问不负平生所学。”

赵顼亦为之动容,他走下御座来到王安石身边,缓缓劝道:“卿说的不错,新法成效初显。然祖宗败兵之耻未雪,天下积贫积弱之势未除,卿难道忍心半途而去吗?”

王安石上前一步,直视赵顼道:“陛下应该比谁都明白,曾布、吕惠卿、章惇被黜落后,臣身边已无可用之人。犬子逝去,更是失掉了最后一个帮手。臣若继续留在朝中,只能被宵小之徒利用,被旧党攻击,成为陛下推行新政的绊脚石。臣如今已是无用之人,若继续贪恋权位,只会令人不齿。陛下既与臣相知,还望成全臣之志向。” 王安石说道这里,郑重伏身叩首,起身已是老泪纵横,

赵顼忙扶起他,无限伤感道:“所以你我君臣之间,从此真的要浩然长往吗?”

王安石叹息一声道:“陛下天资旷绝,圣德日跻,如今即便无臣辅佐,亦能令新法大行于天下。日后臣遥隔江海,无复仰望清光,惟愿陛下恭俭爱民,始终如一,创成一代伟业,开继万世太平。”

王安石走后,赵顼一人在福宁殿呆坐了很久,日影一点一点西斜,殿内的光线越来越昏暗,内人进来掌灯,却见赵顼随手将茶盏掷到地上,厉声道:“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赵顼一向御下宽厚,很少有疾声厉色之时,那名内人十分恐慌,叩首连连,伏在地上不敢起身。

正在烦躁时,云娘悄悄入殿,默默将地上的碎瓷收拾干净,轻轻对那名内人道:“你暂且下去吧。”

等到殿内只剩下云娘与赵顼二人,赵顼指指御座闷声道:“如今我才明白,一旦坐上这个位子,是要至死方休的。王相公尚有退路,唯有我,是退无可退。”

云娘重新倒了一盏茶递给他,缓缓劝道:“我少时读过王相公的《游褒禅山记》,里面有句话印象很深:力足以至焉,于人为可讥,在己为有悔;尽吾志也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

她见赵顼转过头来认真听她的话,上前拉住他的手道:“王相公操劳多年,如今身心俱疲,他确实已经尽力了。官家尚富于春秋,大宋中兴的重担已然落在官家身上,现在远非自怨自艾之时,唯有尽力去做,今后才能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