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第 190 章 番外①绥哥儿篇

“…吾与妻陆氏夫妇之缘浅薄,近日写下放妻书,但愿娘子日后重梳蝉鬓——”[注1]

卫韫绥(盛初绥)如玉般的手顿在半空,泪湿衣襟,却还要忍着心疼继续往下写。

坐在对面榻上的年轻女人冷漠异常,目光如灼地盯着卫韫绥,待卫韫绥写下‘一别相宽,各生欢喜’后,女人毫无留恋地拿起放妻书转身就往外走。

似乎多看卫韫绥一眼都嫌脏。

卫韫绥发出一声低低苦笑,自那以后卫韫绥就染病久而不好,白日睁眼的日子极少,便是醒了,嘴里也叨叨念着前妻的名字。

越是不想听到什么,就越来什么。

日头暖起来后,卫韫绥身子好不容易康健,重回朝堂不久,前妻兄长就故意来跟前拿话刺卫韫绥。

“你何苦拖着她到如今!”陆怀离讥笑挖苦:“明知小妹心里有人,你偏要霸道地娶她,娶了她后又不好好的相待,哼,没了你,她乐得跟心爱之人双宿双飞!”

“大哥,我没有——”

陆怀离冷笑,甩袖道:“别介,我可担待不起卫大人一声大哥,您是多金贵的人,亲爹是邺城的盐政使,孝敬的老子爹是吏部尚书,兼祧二府的人呐!有这二位给您撑腰,我一个小喽喽可承不住您一声大哥!”

望着气愤走远的陆怀离,卫韫绥藏在宽袖下的手不由收紧,还没回卫家,身边的随侍就将消息打探了来。

小厮欲言又止,眼睛不停的往卫韫绥苍白的脸上瞟。

“吞吞吐吐作甚?说就是了!”

卫韫绥黑目蒙着一层冷意,轻斥道:“满京城都知道我卫韫绥和离出去的妻子要改嫁,就我一个人蒙在鼓里是吧!”

“爷…”小厮红了眼,抹泪道:“少夫人她早就择好了下家,您何必这么苦着自己——”

卫韫绥一个狠厉的眼刀横射过去,小厮倏而叹气:“也不是故意要瞒着爷…就这两日的事,不过,少…呸,前少夫人要改嫁的那人家有个远方叔叔过逝了,所以婚期往后推三个月,小的原想着这事和爷不相干,爷又病着,所以没知会爷…”

卫韫绥摆摆手,不想再往下听了,径直踉踉跄跄得往卫家走,小厮劝卫韫绥上马车,卫韫绥像是没听到一样,自顾自地行走在喧嚣的大街上。

街上人潮涌动,卫韫绥生得俊俏,一上街都惹得众人频频回头张望。

“这不是卫家大公子吗?瞧这幅恍惚样儿,不会病还没好吧?”

“嗐,能好才怪!”

“可这又能怪谁呢?兼祧两姓,本来盛家和卫家都说了好了,不再娶平妻纳妾,就由着盛家少夫人一人生养,届时大儿子姓卫,小儿子姓盛,这不两全其美吗?”

说话的人无奈地摊手,啧叹道:“可谁叫那位少夫人不能生呢!你说这怎么办?”

“能怎么办?”又一人道:“前边那位少夫人早在闺阁时就有了心上人,若非卫大公子逼着让她嫁过来,她甘心?不甘心呐!都进门两年了还没动静,盛家不着急,卫家着急啊”

“鸡不生蛋,那就挪窝啊,她不是不想跟卫大公子吗,和离呗。”

时至九月,京城上空的太阳越发的娇嫩,才扫过大地就钻进了云层,卫韫绥大病初愈,走在街上听到这些话,身上凉就罢了,心尖上就跟堆了刺骨的寒雪一般,冷彻心扉。

“要我说,当初盛大人就不该将大公子过继给卫家,盛大人和善,华娘子也是个好的,断不会天天叨着子孙后代,卫家就不一样了,你是没见得卫家那群族人,啧啧啧,三天两头的往卫家跑,催催催,就知道催子嗣,我要是少夫人,这若是生了女儿,岂不是后半辈子要生个不断?还好不能生…”

卫韫绥仰头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眼神迷离,轻喃道:“若是不过继…”

“爷,您看什么呢?”小厮顺着卫韫绥的目光昂首往天上看。

突然身边男人高大的身躯砰得往地上倒去,小厮吓得尖叫连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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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来时,卫韫绥眼前一片朦胧,耳畔传来男子的哭嚎声,隐约中还伴着女子的沉闷哀叫,声声钝人心。

“哎哟,楚儿你哭什么啊!又不是你生孩子!”

卫韫绥歪着头去听,是他那位后来嫁到西北的奶奶。

“奶——”

一出声,卫韫绥立马意识到了不对劲,模糊的视线下,卫韫绥好似看到年轻时候的爹俯瞰着他。

有水珠往他脸上掉,咸咸的,是泪。

“姑爷,您别哭了成不?”一女子端着血水急匆匆出去,见盛言楚怕跪在地哭得一哽一哽的,山栀忍不住翻白眼。

是娘身边的山栀姑姑!

卫韫绥心头一惊,可任他怎么去喊都没人应他,嘴里蹦出的话语不是很清晰,好半晌卫韫绥才反应过来自己成了婴儿。

不知何中缘故,他竟回到了十九年前娘刚生他的时候,就在此刻,他娘还在里边艰难地生妹妹!

他现在是盛初绥,不是卫韫绥!

盛初绥说不出来的震撼,他想喊爹,可爹早已转移视线到了屏风后边,捂着嘴哭得比娘还大声。

从前人人都羡慕娘,说娘好命嫁给了他爹,可盛初绥不这么认为,他爹若真的喜欢娘,又怎会那般狠心的将他这个唯一的儿子从娘身边夺走扔给卫家?

可爹对娘着实是好,事事以娘为先,每日散衙回来,爹总是先去内院看娘,从不往家里带女人,也从不留恋花街柳巷。

这么爱娘疼娘,为什么还要将娘唯一的儿子送走?

还是说,娘是爹的全部,他这个儿子不是?

每次看到娘带着妹妹进出盛家,盛初绥内心说不来的落寞。

他也好想学妹妹那样肆无忌惮的跟娘撒泼,可他不能,他得去卫家,喊卫敬和杜氏为爹娘。

卫爹爹对他如亲子,杜母亦是如此,可正是因为他们对他太好,他心里的愧疚比护城河里的水还要深,两位老人迫切的想要看他生儿育女,可鸢妹…

如果他幼时没有被抱到卫家,他肩上的胆子应该很轻吧,不必在鸢妹和卫盛两家的子嗣之间折磨出心病,如此,他也不会年轻轻轻就呕血…

这一切,这一切都是眼前这个宠他无比的亲爹造成的!

盛初绥属实不敢回想先前的中中糟心事,重生后,盛初绥将上辈子所有的怨恨都撒在了亲爹盛言楚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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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陵州鱼滞销,亲爹盛言楚在海上奔波数月,回到家后第一时间就是和家人亲热,盛初绥记得很清楚,亲爹率先抱得是妹妹,可他才是长子啊!

轮到他时,他故意撇开了脸装作小孩不认人。

亲爹在海上晒得很黑,他趴在娘怀里偷偷用余光看爹,爹好像有些丧气,他心里也不好受。

盛初绥知道,他会在周岁生辰宴上被抱到卫家,而那时候亲爹奉命运盐去西北,他会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亲爹。

抛开狠心将他送到卫家,亲爹对他其实真心不错,只上辈子他太早离开盛家,根本就不记得小时候在盛家的事。

这辈子带有记忆,他清楚的看到亲爹时常趁娘睡着后抱着他和妹妹在屋子来回走,亲爹那年才二十岁,屋里没有庶子,不会哄小孩,总是嘞得他肚子疼,他能忍着不哭,妹妹不行。

妹妹嗷嗷大哭时,爹就会将他放下,手足无措的去哄妹妹一个人,直到那一刻他才明白,爱哭的孩子才有糖吃。

去西北运盐之前,娘多次求爹,问能不能不将他送给卫家,要送也送幼子才对。

可爹执拗非送不可,至于幼子,爹说他不想让娘再承受生育之苦,他已经找太医院服了秘药。

爹娘说这话时并没有避开他和妹妹,也许以为他们都是小孩子吧。

他看得很真切,娘听到这番话后,又哭又笑,还打了爹,一会骂爹没心肝,一会又感慨爹何苦吃那种药,后来爹抱着娘不松手,再后来,爹娘…咳…

扭头睨了眼咬指头咬得口水直流的妹妹,盛初绥尴尬地背过身努力催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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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到了他和妹妹的生辰宴,家中来了不少人,也就是这一天,他看到爹第一次发火。

为了奶奶,爹将二公主骂出了盛家。

在他的印象中,亲爹和煦温婉,不论是对他这个过继出去的儿子,还是对家里的下人,可就在他的生辰宴上,爹摔门而出。

那一刻他心里堵得很,妹妹哭了,爹会一口一个锦姐儿地哄着,奶奶被人欺负了,爹不惜得罪权贵,可为什么不肯为了他和卫家好好说说。

人人都赞誉爹少年君子一诺,可这一切都建立在他的痛苦之上,没人问过他同不同意。

卫家老宅的族人隔三差五就要上门,话语中无不在挑拨他不是卫爹爹的亲生子,虽说改了卫姓,但他这一脉依旧没后人,为了家族着想,他该早些诞下麟儿才对。

认命的做了卫家子后,他也迫切的想要个自己的孩子,然而老天就是喜欢捉弄他,鸢妹嫁给他被诊出身子不易受孕。

得知这个消息,他宛若被雷劈了一般难受,鸢妹却很开心,说她这辈子终于不用替他生儿育女,她嫌恶心。

他拼劲全力去笼络问诊的大夫,院中一应知道鸢妹不能生养的下人都被他警告过,然而他没想到鸢妹主动和杜母说了此事。

杜母要给他纳妾,他没应。

从那以后,鸢妹天天闹,恨不得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她不能生孩子。

他好累,真的太累了。

很久之前他就知道鸢妹有一个心上人,那人救了鸢妹的父亲,可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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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辈子他八岁那年去西北看奶奶,鸢妹正跟兄长陆怀离行乞在嵊余府,鸢妹一身脏污,可那双眼睛很干净,喊他小哥哥,问他能不能赏她一个馒头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