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风雪不惧
陈砚松食指伸进茶中,蘸了点水,在?桌面上写出?“运、气、势”三个字,字体遒劲有力,入木三分,他抬头,对我笑道:
“三年前?,妹子写信问过鄙人,当时鄙人对你说,在?运势没?有起来前?,只能耐心?等?待。”
说到这儿,陈砚松看向我怀里的睦儿,笑道:“如今运、气、势皆起,且有万马奔腾之势,可福兮祸所伏,同时危险也暗中酝酿。”
我忙问:“李璋?”
“对!”
老陈一把将那?三个字拂去,徒留满桌的水渍。
“这小子的确让人烦。”
我翻了个白眼,冷笑数声:“只是张氏式微,他仿佛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娘娘若真这么觉得,那?又怎会?问草民呢?”
陈砚松狡黠一笑,接着道:“娘娘眼中,李璋兴许浑身都是毛病,可这点不为人知的小问题放在?臣工和陛下眼里,兴许都算不上事儿,只要多加规劝教导便可,鄙人问一句,若是站在?公允位置,娘娘可看到李璋优点和优势?”
我皱眉细思?了片刻,即便心?里不愿承认,也得坦诚地?说出?来:
“他过去是嫡长子,在?陛下和先帝跟前?长了十四?年,深受宠爱重视,这种偏重不是忽然出?现个睦儿就?能一朝一夕改变的。”
我越来越冷静,一条一条地?分析:“首先,陛下即便因为张氏对李璋有些?许看法,但李璋到底姓李,譬如陛下吧,当年他由张致庸扶持时,他们?是至亲翁婿,好得跟铁板一块似的,一旦权臣触及他的皇权,那?么老泰山一夜间就?变成了外戚,眼都不眨地?下手除之。
勤政殿风波刚开始的时候,我冷眼瞧着李璋这小子着实凉薄,不敢为祖父母亲求情?,装病躲了过去,而今再细想想,不得不说这小子于利益上还是很能拎得清,他知道自己姓李,而不是姓张,且陛下今儿斥骂过他母亲,我躲在?偏殿里看得清清的,他顺着陛下,坦诚自己母亲的过错,这份忍耐和小心?,在?他这样的年纪算厉害得了。”
“不错。”
陈砚松点点头:“你可以骂他懦弱凉薄,但也可以夸他分得清利害局势。”
我只感觉心?里一阵烦郁憋闷,接着道:“其次,陛下五子,只有二子长起,其余三子能不能养大还未可知。”
陈砚松打了个响指,笑道:“这可说到点子上了。若三个孩子全都夭折,你的所有硬气和谋算皆落空,那?就?如针掉入海里,一点水花都激不起来。反观李璋,出?身高贵,自小就?有极品文臣武将教授引导,且你信中也说过,他已经能在?勤政殿对政事侃侃而谈了,还有一点很重要,为人君者,忌独断专行,这小子虽小错不断,但大事上能听得进去袁文清的话,这就?很了不得了,而李钰虽说绝顶聪明,可心?里太有主意了。当时在?文姜驿,他若听贵妃的话撤离,想来这会?儿也封王了,不至于被流放到洛阳。”
“妾身担心?的就?在?这儿了。”
我将锦被全盖在?睦儿身上,叹了口气:“李璋这小子刚逢着母家巨变,性子别扭些?正常,就?怕他以后会?将这些?别扭全都按捺下去,能忍会?装,那?到时候还有我儿子的立足之地?么?更何况,我觉得倾张氏阖族之力保住的张达齐,绝不会?甘心?待在?象州,肯定?会?想法子到李璋跟前?。每每想到这些?,我就?担忧的夜不能眠。”
“妹子看得透哪。”
陈砚松拊掌,笑道:“老哥在?来洛阳前?,先暗中去了趟象州,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什么?”
我不禁身子前?倾,越发紧张。
“象州的张达齐,应该是假的。”
老陈手指点着桌面,低声狞笑。
“假的?”
我倒吸了口冷气。
“不错。”
老陈桃花眼微微眯住,皱眉道:“我这也是观察数日后推测出?来的,起因是什么呢,那?日我照常去跟踪张达齐,发现他也照常抑郁消沉,带着随从在?书铺买书,他对摊主说随便买本五经,可却?拿起本《庄子》,一个世家大族的饱学之士,怎么连庄子乃诸子这最简单的常识都不知?还有,一个朝堂上谨言慎行的男人,一到酒楼,眼珠子直往美人胸前?那?二两肉上瞟,他儿子在?旁边大逆不道地?呵斥他注意言行,正常么?且前?两日,老朽的心?腹千里加急送来密信,象州潮热多雨,张达齐与诸同僚外出?时不甚被山上的泥石流冲走,下落全无。”
金蝉脱壳?
我心?跳得极快:“那?如果象州那?位是假的,真的张达齐又去了哪儿?”
老陈暧昧一笑:“妹子你觉得呢?”
我定?了定?神:“如今最要紧的就?是李璋,张达齐必定?会?返回长安,暗中辅佐教养他唯一的希望,次重要的就?是为将来图谋,他必定?会?把我和梅濂等?人的底细查个清楚,并且暗中布局,以待来日。”
“聪明!”
老陈点头微笑,转而愁云满面,叹道:“鄙人这半年暗中派人四?处查访,丹阳县、曹县甚至长安,都没?有发现张达齐半点踪影,是个了不起的人哪,想必来日此人必能再掀一场风雨。”
“烦死了!”
我气道:“就?没?有个法子一劳永逸么。”
“有倒是有,不过陛下杀李璋叫废,你杀李璋叫逆,你儿子杀李璋叫夺。”
陈砚松嘿然笑道:“你也别急,你还是很占优势的。他们?在?隐忍固权,你也要抓紧时间把三个孩子平安抚养长大,到时候若你的儿子更强,那?李璋才连站得地?方都没?有,还是那?句话,孩子养大,你才有争的希望,若养不大,你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心?里已经稳了很多,笑道:“多谢大哥指点,妍华已经分清主次了。敢问大哥,妍华除了这点,还需注意什么?”
“贵妃和李钰。”
老陈脱口而出?:“贵妃得罪不得,不过瞧着如今这局面,你儿子由贵妃表哥教养,你和贵妃的利益还是一致的,她是个聪明人,在?储君未确立的情?况下,不会?站任何一方。而李钰嘛,这小子也学乖了,待在?洛阳这个安全之地?,犹记得汉朝景帝问栗姬,待他百年之后,栗姬你会?不会?照顾他的后妃子女?栗姬心?胸狭窄,并不愿看顾景帝的女人孩子,后被景帝废弃。
妹子你如今是元妃,心?宽些?没?坏处,张家以巫蛊陷害李钰母亲,他心?里绝不可能与李璋和好,若是睦儿三兄弟与这个哥哥要好,把齐王排除在?外,岂不是更显得李璋无手足之情??”
我转动无名指上戴着的红宝石戒指,点头微笑:“陈爷说得在?理。”
正在?此时,昏迷的云雀
嘴里发出?哼唧声,瞧着似乎要醒。
我和老陈不约而同地?停口,结束这场谈话。
铜锅里的炭火已然熄灭,鱼汤凝结了层暗红色的油脂,红泥小火炉上的茶壶也逐渐温了下来。
此时,陈砚松往脸上抹了些?淡黄色秘药膏子,随后将那?张人.皮面具敷在?脸上,没?一会?儿,他又变成了那?个呆板木纳、唯唯诺诺的项伯,他起身冲我打了个千儿,随后躬身走到船头,将画舫往岸边划。
我抬眸,看向一旁坐着的杜朝义。
杜老花白的头发被雪风吹得散乱,他手指如飞,抚琴越来越快,“铮”地?一声,过于紧绷的琴弦终于拦腰而断。
杜老双手发颤,木然地?仰头看我,忽而老泪纵横,手抓住案桌一角,挣扎下跪,怨恨地?剜了眼陈砚松,头杵下,声音苍凉而痛苦:
“罪臣为人诓骗,伤了娘娘凤体,实在?是无颜再见?娘娘和皇子,罪臣不敢奢望娘娘的原谅!”
杜朝义一时间老泪纵横,痛哭流涕:“罪臣报应来了,脏器受损,原也只剩两三年的寿,今日听见?娘娘的话,越发觉得自己糊涂,罪臣不日将服毒自尽,给?娘娘赔罪。”
我冷眼看向杜朝义。
这老东西口口声声说被人诓骗,可他若没?有存了家族和子孙前?程的贪念,敢冒着掉脑袋的风险给?我下毒?敢狠心?把自己的命搭上布局?
若真后悔,他早都像云雀那?样自尽过不止一次了。
“您这是说的哪儿的话。”
我忙双手扶起杜老,柔声笑道:“您始终是妍华的大恩人,若没?有您当年妙手调理妾的身子,妾没?有机会?怀孕;若不是您及时救治睦儿,睦儿早都被蛊毒侵害了;便是这回妾怀双生子,也是您悉心?照料。”
“娘娘!”
杜朝义含泪,重重地?叹了口气,用力打了自己一耳光。
我轻拍了拍杜老的胳膊,让他莫要如此自责。
最后,我垂眸看着怀里的儿子,叹道:“当年先帝将您逐出?长安,不许您再踏入长安一步。如今本宫觉得,先帝这般决断实在?有他的一番道理。老爷子您是本宫的恩人,这份情?本宫到死都记得,不管原由为何,您确实设局谋算过本宫,差点害两个皇子殇在?娘胎里。”
我拳头紧攥,朝前?瞧去,画舫已经快靠岸。
我将衣襟整了整,勾唇浅笑:“还是按照先帝遗命办吧,日后非陛下传召,老爷子您不能回长安,本宫瞧着鱼庄是个颐养天年的好地?方,有山有水,您就?住这儿罢。您老一身的本事,也可以给?平头老百姓瞧瞧病,为子孙积点阴德,这比倚仗后妃来得更实在?。”
……
天色将晚,我并没?敢在?鱼庄再多待,略微看了眼鱼庄账目后,便带着儿子回长安去了。
下了整整两日的雪终于停了,灰云散开,傍晚的天空透着让人舒服的蓝,昏黄的日头慢慢地?朝西山沉去。
马车摇曳在?官道上,车轮碾过雪,发出?咯吱咯吱之声。
我懒懒地?窝在?厚软的锦被里,怀里抱着手炉,怔怔地?看着睦儿坐在?腿边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