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高昭

妾无良 小夜微冷 2995 字 2022-10-06

鲲儿闻言,恭恭敬敬地给梅濂行了个儒礼。

梅濂虚扶起,面上已没了方才那种极度的兴奋,他默默地给自己倒了杯酒,垂眸看着杯盏,指尖伸进酒里:“当时盈袖和离,她表哥出面了,如今……呵,你侄子也来了。”

说到这儿,他斜眼看向鲲儿,唇角噙着抹坏笑:“孩子,你来是臊本官?还是骂本官?”

鲲儿腼腆,靠在我身侧,细思了片刻,往前行了几步,跪下给梅濂重重地磕了个头,眸子里透着真诚和纯孝:“孩儿家中不幸,致使姑妈流落在外,孩儿多谢大人这十几年照顾姑妈。”

我和梅濂同时怔住,四目相对,然后,同时看着鲲儿。

一时间,谁都不说话,气氛慢慢地变淡、变冷,变得充满了酒味。

梅濂尴尬一笑,俯身扶起鲲儿,仿佛用袖子抹了下眼睛,喃喃笑:“好孝顺懂事的孩子。”

说罢这话,他转身,从一旁的小圆凳上拿起大小两个紫檀木雕花盒子,低头无言,喝了杯酒,将最上面那个小盒子推给我,强笑道:“这是和离书,咱们……有始有终嘛。”

“多谢。”

我抿了下唇,微笑,给鲲儿使了个眼色,让孩子帮我拿着,然后手撑住桌子,准备走。

“等下。”

梅濂叫住我,他身子往前倾,胳膊抬起,复又无奈落下。

他保持着得体的微笑,起身,将桌上那个大点儿的长盒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个卷轴,当着我的面儿舒展开:“这是陛下给你的,昨儿就到我手里了,一直没顾上给你送去,你、你看看。”

我一怔,李昭这狗东西搞什么鬼?

我将烛台拉近了些,凑近一瞧,吃了一大惊。

画上是一男一女,男的穿着黑色西装,戴着紫金冠,温润如玉,正是李昭;而在他跟前坐着个穿白婚纱的女人,腰肢纤细,发如乌云,是我……他、他竟把婚纱以这种形式穿上了。

我的心跳得极快,唇角不自觉上扬,忽然发现画上还有首诗,是唐朝柳宗元写的。

“凡卉与时谢,妍华丽兹晨。

欹红醉露浓,窈窕留馀春。

孤赏白日暮,暄风动摇频。

夜窗蔼芳气,幽卧知相亲。

愿致溱洧赠,悠悠南国人。”

念罢这诗,我仿佛亦喝过酒似的,身子都醉了半边,发现在诗的末尾还有行小字。

“棋逢高招,甘拜下风。”

高招二字,用朱笔所写,显得格外醒目。

我噗嗤一笑,倔什么呀,到底还是跟了我姓。

而此时,我身边的鲲儿凑上前来,看着画,微微点头,恍然笑道:“姑妈,这是双关语呀,陛下一面跟你道歉,可一面仿佛又说,你遇到高昭,甘拜下风了呢。”

我愣住,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好哇,这狗东西,到现在还占我的便宜。

不过这种两头不得罪讨好的主意,不像是李昭手笔,大约是梅濂从中斡旋的吧。

我没戳破,指头轻抚着画上的那个轻俊男人,笑着卷起来,再次准备走。

“妍华?”

梅濂忽然出声。

“啊。”

我坐定,下意识应了声。

“真好听的名字。”

梅濂低着头,双手交叠,眼里的酒气似乎更加浓郁了,良久,他忽然看着我,笑得温和:“我这几日略翻了下先帝时的旧档,知道了你家的事,你……当年为何会被押送至北疆?”

说到这儿,他指头朝宫里的方向指了下:“是那位的手笔?”

我笑着点了下头。

没有说当年自己在狱中如何凄惨、也没说丽华死在我怀里,更没说路上怎样被那两个畜生凌.辱。

“得亏遇见了我,是吧。”

他看着我,忽然眼里泛起曾雾,笑道:“然后又后悔遇见了,是么?”

“大郎后悔么?”

我笑着问。

他用两指揉着眼,笑得惆怅:“那也是我的十三年啊。”

再次,我们再次相顾无言。

他低头喝闷酒,我扭头朝外面看。

外头又开始下雪,一开始只有米粒般大小,后面越来越大,如同柳絮般纷扬,地很快就白了,仿佛给灵堂里的如意唱挽歌。

“冒昧问一句。”

他笑着看我,手搓着额头,问:“陛下哪里好?”

“这……”

我顿住,过去和李昭在一起时,我把这两个男人比较了无数遍,可真的要说,却真不知从何说起。

“大概,和他在一起,我觉得自己像个女人,虽然也经常吵架、闹别扭,但觉得很舒心。”

“这样啊。”

他笑了笑,扭头抹了把脸,看着我:“咱们这十多年,好像吵架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

他长叹了口气,端起酒壶猛灌了通,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埋怨:“你总是那么完美,让旁人一点错儿都挑不出,街坊、同僚还有官长都对我说,好好待你夫人,你上辈子得做了多少好事,才得了她;后来我跟先生读了书才知道,最初见面时在地上写的字是错的,可你顾着我面子,没说出来,就连我这样的凡夫俗子都能看出来,你应该是出身高贵的小姐,可你委身下嫁后,为了配我,言语渐渐尖刻,你一直顺着我,让我感觉自己就是个没用的东西。”

“大郎……”

“你让我说完。”

他将空酒壶按在桌上,凄然一笑:“我当时都二十大几了,还没有孩子,如意啊,我想要个儿子。”

“那你跟我好好说啊。”

我用指头揩掉泪,看着他:“你不说,我怎能知道你想纳妾?算了,不重要了。”

我们再次无言以对,白色蜡烛已经燃烧了大半。

“大郎,过去我们不说,以后,也不用说了。”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大肚子,闭眼,深呼了口气:“盈袖……你,”

他身子一震,缓缓地抬起头:“袖儿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