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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说来说去,陈姜就是守寡了。

只要不问到她面前,她也懒得管人舌头往哪边歪,以她的年纪和身份,已不适合再与人争高低长短。村里的生活安宁自在,有人定时给她送粮送菜送各种收入,也有人定时上门给她看诊保健,她一个人吃,一个人睡,一个人照顾自己,守着老房子,深居简出,修身养性。

四十岁的时候,邱家不知哪辈儿的孩子吓了魂,请陈姜帮忙收惊,与谷儿见了一面。彼时她不过四十二岁,已然两鬓斑白,老态毕现,行为举止畏畏缩缩的。陈姜问她,走吗?我带你回村。谷儿摇摇头说,爹娘死我都没回去,如今哪儿也去不得了,这辈子就死在邱家了。

四十五岁的时候,侄子大郎考过会试,赐进士出身,她去给廖氏和陈恩贤上坟报喜,遇见了一个久未谋面的人,陈百顺。他也老了,穿得很体面,看起来这些年过得不错,正卷了袖子拿一把小锹翻山土。陈姜说,百顺哥,你干啥呢?陈百顺愣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她来,说哦,是姜儿啊,好多年没见着你了,我回来给冬娟重新做个坟。

他坦然说着冬娟的名字,哪怕身后站着他二十多岁的儿子。

陈姜下山的时候心情挺复杂的。世间狼心狗肺者众多,痴情人却也比比皆是。相比较那些爱而不得,遭现实所迫埋葬深情的人来说,她是多么幸运。至少,他又在身边了。

从十一岁到二十一岁,师焱陪了她十年;从三十七岁到四十七岁,师焱又陪了她十年。中间没有他的那十六年是怎样过来的,陈姜忘记了,从他再次出现的那一刻,熬过的日子就全然忘记了,往后日日心安。

她不是一个人吃一个人睡,一个人照顾自己,师焱陪着她呢。关上大门,就是一人一鬼的世界,三餐饭食四季衣裳,她给自己做,也给师焱烧;把自己前世的经历编成段子说给他听,也缠着他问九万年前的故事;偶尔接下路途遥远的生意,与他同赏山水同赚钱;写写不完的字,画画不完的画,做做不完的手工,一天又一天,丝毫不觉乏味。

更多的时候,他们沉默相对。陈姜专心于手中事,师焱陪在身旁,她不用抬头也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就像以前一样。

敏感的话题,诸如嫁人,钟情,死后归宿之类再未谈起过。陈姜觉得没有必要了,活了大半辈子想开了,人还是需珍惜当下,只有当下的感受才是真实直观的。过去正因为想得太多,生了许多不必要的气,徒增许多不必要的烦恼。

就这样,一直到死吧,挺好。

四十七岁生辰前,陈姜生了一场病,不知是不是近来常常饮酒又常常熬夜的缘故,她发热胸闷心悸,昏沉沉好几日没下得了床,总觉得自己时有灵魂出窍的感觉。她跟师焱说,不会吧,我才四十七,不会就要死了吧?

师焱道:“嗯。”

陈姜:“你是知道我活不长了才上来陪我的?”

师焱道:“初见你时,便知大限。”

意思是早知道她的寿数了,并不会为此心生怜悯什么的。

陈姜又问:“那是为什么上来?”

师焱却不说话了。

陈姜笑了笑,撑着病体下床,跌跌撞撞走到书案前,在脚下一个不起眼的木画筒里抽出一卷画纸,边咳嗽边将它在案上展开。

“你现在就附个人身,去京城给我哥报丧,交代他我的钱财都留给三个侄儿侄女。这些字画就烧了,都是我的心血,做了鬼也要带着,舍不得给人。唯独这一幅画,不要烧,随棺下葬就好。”

画上的人红彤彤的,穿着大红喜袍,戴着暗红玉冠,胸前还挂了一朵大红花。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朝前探出,做着邀请的姿势。有别于这时代画作的泼墨写意,符合陈姜一贯的写实风格,从衣饰到发丝到身材到手指的轮廓,无一处不画得精致入微,一个正在成亲的新郎形象跃然纸上。

只是,这个新郎没有脸。或者说,他的五官被墨涂黑了,混沌沌一团。

陈姜不住地咳嗽,揉着胸口道:“你那时说,我已嫁了,想必是袁熙告诉你的吧。没有错,我嫁了,嫁给这幅画,跟它拜堂成亲,挨了我娘好一顿数落,呵呵。所以它是我的夫君,不能烧掉,只能合葬。”

师焱皱眉:“为何无脸?”

“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啊,一个幻想出来的意中人而已,没有具象。”

师焱沉默片刻,道:“本君数十万年,样貌从未改变。”

陈姜喘着短气躺回床上,笑着挖苦:“我说画中人是你了吗?自作多情!好啦,前后活了六十多年,我也够了,不想再投胎带着这双眼睛与尘世格格不入了。这条魂从此归你,希望你早偿夙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