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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怕是要变天了。

定边侯判断得很准确,卓九思一行确实遇到了麻烦,他此时正身陷高昌城中——那是深入沙漠的一片绿洲,紧挨着天山南麓,高山冰雪化成河水,源源不断地滋润着土地,久而久之,在不毛之地的大漠深处孕育出一颗明珠。

自北勒崛起之后,原本盘踞在丰美草原的回纥人一退再退,最终以高昌为核心,勉强维系住摇摇欲坠的半壁江山。他们与北勒是世仇,却为了苟延残喘,被迫与之订立盟约。这本是权宜之计,却为杨帆远交近攻提供了一道豁口。

但是眼下,形势出现了变故。

已故的北勒可汗或许不如图门世子骁勇善战,却远比他更具慧眼,一早将自己的女儿嫁入回纥,成了回纥王帐下最宠爱的妃子。这位北勒公主也很争气,嫁入回纥的第二年就生了个儿子,呱呱坠地的男婴巩固了新王妃的地位,也给正妃所生的回纥世子造成了莫大的压力。

现如今,连远在中原腹地的大殷都感受到来自北勒的阴影与恶意。

有着北勒背景的二王子对母族有着天然的亲近感,对中原则是深恶痛绝。回纥王身体康健时,他尚且能压抑这份野心与恶意。可是当回纥王病重,老朽的手腕已经握不稳权柄时,隐忍多年的二王子开始蠢蠢欲动。

高昌城并不像中原腹地的京城一般整饬有序,却能隐隐看出中原都城的影子。街道以石砖铺地,两侧房屋是用黄土筑成的。长风卷过,沙尘迷眼,当地人却已习以为常,在街道两旁铺开帐篷,用口音各异的吆喝声叫卖着天南海北的鸡零狗碎。

用后世的说法,这里是高昌的商业区,南来北往的行商都在这一带落脚。放眼望去,既能看到中原的丝绸、茶砖、瓷器、糖块,也有波斯的毛毯、大食的宝石、身毒的香料……琳琅满目,叫人大开眼界。

街道尽头矗立着高大的建筑,浑圆的穹顶充斥着异域风情,那是一座寺庙,里头供奉的并非神佛,而是当地人信奉的摩尼。毫无疑问,那是城区的中心,围绕摩尼寺的建筑无不高大巍峨,越靠近商业区越是逼仄凌乱,烈日曝晒着黄土,空气中弥漫着马粪与汗渍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矮小的房屋间夹着逼仄的巷道,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闯进来,他脚步略显蹒跚,一只手死死捂住肩头,饶是如此,鲜血依然淅淅沥沥往下滴落,在地上留下一行指向性明显的痕迹。

男人低头瞧了眼,暗骂一声,从衣摆上撕下布条,死死裹住肩头伤口。

就在这时,巷道尽头就传来脚步声,动静十分杂乱,可见来人不在少数。男人皱了皱眉,虽然头晕目眩,仍然咬牙往小巷深处逃去。

这一带地形错综复杂,倘若没有当地人带路,很容易迷失方向。男人没头苍蝇似的转了几圈,发现自己情急之下,居然闯进一条死胡同。穷追不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再要退出去已经来不及,男人把心一横,右手摸上腰间刀鞘。

千钧一发间,身后吱呀一声,死气沉沉的门忽然开了。门里暗沉沉的,没人说话,男人却无端觉得,那门是为自己开的,掂量再三,还是闪身藏了进去。

门板合拢的一瞬,追兵在窄巷拐角处显出形迹,那是五六个行商打扮的男人,轮廓深邃粗犷,乍一看与西域胡商无异,开口却带着古怪的腔调。

如果男人在这里就能认出,这是北勒人学舌回纥话时特有的腔调。

“人呢?”为首的北勒人皱眉道,“我明明看见他藏进这里,怎么不见了?”

他的同伴左右张望一圈:“血迹到这里就不见了,也许你看错了,他根本没有跑进这条巷子。”

“不可能!”为首的北勒人斩钉截铁道,“我亲眼看到……这里是死胡同,他又没长翅膀,一定是藏了起来!”

他一边说,一边翻动每一处可以藏人的角落,始终一无所获后,不由将目光投向窄巷两侧的民居。

同伴慌忙拉住他,用北勒话低声道:“你疯了?这里是高昌,不是北勒的王庭!途迷度那老小子和中原人走得很近,若是惊动了他,事情就难办了。”

为首的北勒人不屑一顾:“途迷度生了重病,眼看活不了多久,一头快要病死的老狮子,也值当你这么小心?”

同伴正色道:“就算只剩一口气,也是高昌的雄狮,不要被老朽的假象欺骗了……咱们还是回去,向特勒王子知会一声,再做定夺。”

“途迷度”是老回纥王的名讳,三十年前,他曾是雄踞天山南麓的西域霸主,被北勒人敬畏地称为“高昌雄狮”。然而他已经老了,爪牙开始衰朽,甚至不被年轻的北勒勇士看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