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康六年,冬,天子立沈氏女为后,大赦天下,举国同欢。
这一年金陵城中平静如旧,却还是有些事有些人变得不一样了。
先是崇文苑学士宣思茂致仕,在离朝前大改其举贤不避亲的一惯作风,向官家举荐其族侄入中书省任职。
朝中人都知道,宣叡是靖穆王梁渊的妹夫,当年是受了新政党的牵累,被褫夺参加科举的资格。
后来荣康帝登基,为新政党平反,朝中风向大变,人人都以为宣叡可以凭借荫势入朝为官。
谁知他规规矩矩闭门苦读,参加了两年前的大考,考取二甲十三名,入了提举司为官。
大家也都渐渐习惯了,凡是和新政二字沾边的,少不了这等执拗清正的人。
新帝知人善用,广纳贤才,从善如流,很快便把宣叡召到御前听用。
凛冬如旧,朝堂却是一片欣欣向荣之貌。
辰羡听说妹夫入了中书省,也是替他高兴,特意着人去信,请宣叡和羽织来王府用晚膳。
他又派人回王府送信,劳烦王妃史茹多费心。
史茹出身文官清流世家,比辰羡小了八岁,人却沉稳端庄,内帷琐事皆料理得整整齐齐,王府对外的交际往来,也多是她在操心。
辰羡对她很是敬重。
羽织很喜欢这个嫂嫂,平日里无事时常来王府与她说话,姑嫂相处融洽,聚拢在一起说笑,被辰羡撞上几回,也不打扰她们,只站在游廊外听一阵儿,嘱咐侍女一句,王妃体寒,要给她勤换着手炉,便去书房忙自己的事。
两人都是温和宽容的性子,很少与人红脸,成亲两年,连回嘴都没拌过。
史茹的身体不好,郎中来看过几回,都说受孕可能极低,史茹曾劝辰羡纳妾绵延子嗣,皆被辰羡回绝。
冬日天短,刚过酉时,天便黑下来。
辰羡从国子监回家,踏着浅淡月影入王府时,府苑里已是弥漫着饭食香气,宣叡和羽织早就到了,正陪着史茹在厅堂里说话,嬉笑声传出,天都好像变得暖和起来。
他不禁微笑,缓步入内,却见厅堂中还有别人,忙端袖上前见礼。
顾时安起身还礼,含笑道:“王府小厮来官衙送信时恰被我撞见了,我就厚着脸皮跟来蹭饭,希望殿下和王妃不要嫌弃。”
辰羡笑说:“大相公可是请都请不来的贵客。”
两人寒暄一阵儿,尽皆落座,开始用晚膳。
膳桌上,羽织的视线总似有若无地往顾时安身上落,众人说起天子大婚,羽织顺势道:“大相公就没想过成个家吗?”
顾时安握着筷箸的手微僵,脸上笑容得体:“家里长辈早逝,无人张罗,就这么耽搁下来了,政务繁忙,也无心再去想这些事。”
话说到这儿,辰羡悄悄朝羽织使了个眼色,奈何她全副心神都落在顾时安身上,没看见,仍旧热心道:“前几日流花宴,宁郡王家的小县君听说阿睿入职中书省,拉着我一个劲儿地问大相公的事。小县君二八芳龄,生得很是貌美,我瞧着,倒是与大相公颇为般配。”
顾时安仍旧在笑,温声道:“县君出身高贵,定能觅得良人。”
这算是委婉的回绝。
羽织脸色黯下来,却又有些不甘心,刚想再张口撮合撮合,被辰羡抢先一步道:“这花雕甚是不错,我们举杯满饮吧。”
酒过三旬,宣叡和羽织起身告辞,史茹去后院看账本,辰羡邀顾时安去水榭上观夜景。
自打小别山一役,两人走动颇繁,这景其实顾时安都看惯了。
夜风凛冽,拂过袍裾,吹来片片枯叶。
两人皆沉默,还是辰羡先道:“其实,你也该成家了。”
顾时安负袖立在水榭雕栏前,远眺岚山秀水,轻轻摇头:“我不成家了,我打算一辈子为社稷黎民而生,待我死后,有座孤坟容身便好。”
他襕衫纱帽,俊秀干净的长相,月下修身而立,显得温润如玉,很难想象,他在朝堂之上也有那等杀伐果决的宰辅气度。
他其实还很年轻,但总给人一种老成持重的感觉,受君王倚重,群臣敬服,百姓爱戴,身上压着几座大山,责任沉重,不容懈怠。
辰羡在心底叹气,顾时安像是有所察觉,回头看他,轻轻一笑:“人生在世不称意者十之八九,哪能事事尽求圆满?”
有些事、有些人本是该放下的,可若是做不到,他也不想强求了,独自过好这一生,也未尝不可。
他拍了拍辰羡的肩,道:“王妃很贤惠,看得出来你们是相爱的,好好过日子吧。”说罢,潇洒地离去。
辰羡目送他,从石桥走回岸上,却见史茹守在那里等他。
他忙上去握她的手,关切道:“这样冷的天,你在这里站着做什么?”
史茹秀婉的脸上浮现一丝不安,看着顾时安离去的方向,道:“羽织先给我说过小县君的事,我觉得没什么,才让她在膳桌上向顾相提一提的,顾相会不会不高兴了?”
辰羡把她的狐裘绦带紧了紧,笑道:“没事,时安怎么会因为这点小事挂怀,他知道羽织和你是好心。”
史茹稍舒了口气,又觉得疑惑:“相国这个年纪都不成婚,这些年想与他联姻的世家勋贵不胜枚举,他都回绝了,可是心里有人了?”
辰羡拉着她的手顺湖畔慢行,闻言一怔,道:“是,他心里有人,真没想到,他看上去是个挺豁达的人,在这上面却拿得起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