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姮在这小小的台榭之中闻到了点烽火味儿。
梁潇把瓷瓯放回石桌上,“官家喜欢操心,谁也拦不住,不如干脆下道旨,昭告天下臣还活着,把一切都放在明面儿上。”他勾唇:“顾相欺瞒官家是错,官家欺瞒百姓又何尝是对的?”
荣康帝当即语噎,半天没说出话来。
姜姮暗暗咂舌,心想在口舌之争上,她就没见梁潇输过。
许是台榭内氛围太过恶劣,顾时安终于沉默不住,开口替荣康帝解围:“此事是臣思虑欠妥,应该早早向官家禀报,官家仁善,若是想为难我们,不必等到今日。”
荣康帝冲他笑了笑,摇头:“朕没有怪你,他是你的伯乐,你该当有情有义。若是你转身就把他卖了,朕反倒不敢继续倚仗你了。”
这一圈下来,姜姮觉得其实也没多大点事,犯不上闹得针锋相对战火弥漫的,她悄悄拽了拽梁潇的衣袖,示意他好好说话,别呛人了。
梁潇抿了抿唇,把声调放平缓:“官家继续说吧。”
这不经意间,又拿出了往昔指派傀儡皇帝的架势,好在荣康帝自小能忍气量大,没跟他一般见识,抿了口茶润嗓,继续说。
“朕派人跟着顾相,一路跟到金陵,发现了摄政王还活着的真相。”
“那日你们去太平楼吃饭,朕的人一路跟踪你们,遇见了靖穆王梁渊。”
荣康帝抬手擎额,无奈叹道:“事情也赶巧了,靖穆王发现了你们,派小厮跟着你们,朕的人怕打草惊蛇,只能远远跟着,这么一跟,却跟出些不寻常。”
“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日除了靖穆王的小厮,还有个监生跟在小厮的身后,那监生唤靖穆王夫子,对他颇为恭敬,可一转身却去刺探他身边的机密。”
事情越来越复杂,姜姮安静思索了许久才勉强捋顺清楚,原来那日他们一家三口优哉游哉地去太平楼吃饭,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没想身后竟然跟了三拨人。
后来梁潇在邸舍窗边发现下面有人监视他们,却又不知是当中的哪一拨。
梁潇一直想不通那些人为什么这么快就发现他还活着,原来根源真的在辰羡身上,是辰羡先发现了他们,派人跟着他们,然后才惊动了身边的暗桩,无意间撞见活着的梁潇。
那个监生……姜姮想起辰羡说过死了个监生。
她好奇心大盛,目光紧黏在荣康帝脸上,盼望着他说话能快点。
“那个监生,是朕下令杀的。”荣康帝道:“他是崔太后的人,如果不杀,遗祸无穷。”
可是杀了,还是有人攻袭邸舍,险些重伤梁潇。
这又是谁干的?
姜姮向荣康帝投去怀疑的目光。
荣康帝摆手:“你别这样看朕,朕就是怕说不清楚才特意把你们都找来,朕不屑于做这么下三滥的事,若想做,何必杀那监生,借刀杀人不是更利落?反正崔太后恨摄政王入骨,她是一定会下手的。”
梁潇悠然道:“自是不一样的,若是要借刀杀人,难保崔氏一党不会把臣还活着的消息宣扬出去,届时,总会激起些人心骚动,这与当前官家一心求稳的政令相悖,您是绝对不会容许这样的事发生的。”
“杀那个监生,也是不想他把消息送出去吧。”
荣康帝捏着鼻梁,半合眼睛,叹道:“你说得都对,但真不是朕做的,朕不敢动你,因为朕了解你,你但凡敢只身带着妻女入京,定是留有后招的。你都说了朕一心求帝祚稳固,怎敢在这个时候冒这等风险?”
这话说得很实在,姜姮渐渐相信他没有说谎,开始好奇荣康帝口中梁潇的后招是什么。
但不能在这里问,只能把好奇心压下去,压得心里痒痒的。
梁潇大约也觉得荣康帝可信,没再试探,而是沉吟良久,问:“我前些日子让顾相往京中送心,要官家仔细清除内宫里残留的崔氏爪牙,官家可曾照办?”
荣康帝点头:“朕办了,所以朕才奇怪,崔氏是怎么得到宫外的消息,并立即派人暗杀你的。”
这事若仔细想,总是隐忧。
身为高高在上的帝王,最忌讳的便是卧榻之侧有他人酣睡,虽然崔太后看上去被幽禁在燕禧殿,已为阶下之囚。但这桩桩件件的事情,说明其麾下余孽仍未死绝,她仍在帝都藏有锋利暗箭,且反应迅敏,杀招狠厉。
这才是荣康帝最忌讳的事,才是他今日召见梁潇的主要原因。
梁潇道:“我心里有个猜测,但拿不准,我要见一见崔氏才能下定论。”
荣康帝稍作犹豫,点头应下,召来人带梁潇去燕禧殿。
从宫苑到燕禧殿的这条路,梁潇曾经走过无数回,从初入仕途微时小官走到了手握重权的靖穆王,又走到权倾天下的摄政王。
这条路刻进他兴衰沉浮的仕途命运,对他的人生影响深远。
燕禧殿外重重守卫,围得密不透风,荣康帝对外宣称崔太后病重,需得静养,禁止探望叨扰。
守卫见到宫都监,立即躬身揖礼,把雕花笨重的大殿门推开。
梁潇独自进去。
荣康帝把崔太后身边的心腹侍女都杀光了,另派了些人来看着她,崔太后性子愈发乖戾,不许那些人靠近,统统都赶到了殿外。
偌大的寝殿里,只有崔太后一人,坐在窗边的藤椅上,沐着阳光,悠闲晃荡。
梁潇环顾四周,看了几息,才找到崔太后。
他缓慢地走过去,还未靠近,便听她慢悠悠道:“辰景。”
梁潇脚步骤顿,神情僵了片刻,轻微笑开:“我就知道,瞒不过阿姐。”
这么说开,反倒如释重负,说不出的轻松。
崔太后通过半开的轩窗仰看出去,湛蓝天空一望无垠,阳光炽盛,耀得她微眯了眼。
她已经熬过了最初刚知道真相时那怨毒恨到想把人剥皮抽筋的时候,现如今平静了许多,“我始终想不通,你图什么?”
梁潇拖了把扶椅来坐,摘下兜帽和面具,以极闲适的姿态靠在扶椅上,满不在乎道:“我厌倦了这一切。”
“厌倦?”崔太后嘲讽道:“当初你被冤入狱,遭受毒打,求我救你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那时候你说你想往上爬,想要位极人臣大权在握,我遂了你的愿,把你捧上去了,你却恩将仇报,这样对我。”
“这种种,你觉得是用‘厌倦’二字能了结的吗?”
梁潇轻笑了笑:“阿姐非得提从前的这些事吗?这么久了,你当真以为我查不出真相?你是身在戏中久了,自己出不来了么?”
崔太后回过头看他,她依旧妆容精致,一对凤头金钗在鬓边熠熠闪亮,唇上胭脂红艳如花,只可惜再没有从前养尊处优肆意玩弄人心的闲适,那薄敷的蔷薇粉下是憔悴难掩的面色,眼角边褶皱堆起,疲态毕现。
梁潇丝毫怜悯之心都无,仍旧薄笑冰冷:“当年陷害我入狱的真是新政党人吗?林芝芝的父亲是受命于谁?他究竟是被新政连累还是被人灭口?”
“阿姐,你为了让我死心塌地地追随你,可真是用心良苦。你非得再一次提醒,我这十年,从源头就是错的,我恨错了人,走错了路,从一开始,我就看错了你。”
崔太后下颌紧绷,目光凌厉森凉,忽的扬声质问:“我就算骗了你又如何!难道不是你欠我的吗?当年在吴江,如果不是为了换钱给你治病,我怎么会被卖掉?你知道那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我被卖了几回,天天被打骂学习媚术,后来终于入了淳王府,以为能过几天安稳日子,却又一步深陷后院争斗。淳化帝无情,那些女人各个狠毒,你知道,我有多不容易才能突出重围爬上后来的位置吗?”
她说起往事,梁潇反倒没了话,仰头沉默许久,面容上浮起些许忧伤。
不知该为自己,还是为阿姐而伤。
崔太后揶揄:“说话啊,怎么不说话了?是因为我又提起往事了吗?这些往事你说给姜姮听了吗?你为了她不惜舍掉将要到手的帝位尊荣,紧追着她离开金陵,就算你对她这么痴迷,若她全都知道了,会看得起你吗?”
这话,崔太后对梁潇说了近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