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珀只能保持平常心地治疗她们,如同治疗她的其他病患,其他的,就已经超过她这个医生的救治范围了。
贺珀在心底叹息一声,与在短暂的激动后就板起脸来做出可靠的大孩子模样的弗洛娃道别,她走的时候心底还在想“这里的情况是不是该和普莱尔讨论一下”,结果一抬头就看到了十分眼熟的半兽人。
那个没有耳朵的半兽人身上仍穿着大公府的服饰,看样子是着急赶来的。
海特与贺珀见到彼此时都惊了一下:贺珀没想到海特会过来得那么快,海特没料到原来帮那位雌性兽人看病的医生就是贺珀,意识到这一点后海特露出了松一口气的表情。
两位同僚短暂地沟通之后,贺珀急着去帮病人抓药,半精灵打量着同僚这与往日不太一样的模样,料到他应该也是雌性兽人口中曾经出生于那座边陲城市的半兽人了,贺珀想到那个名为弗洛娃的女孩,心中有千言万语想对海特说,但她却什么都没能说出口,只能迂回地问:“大公知道这里的情况吗?”
海特只回了一句:“我能处理好。”
看着海特离去的背影,贺珀头疼地扶额,心中也满是纠结。
这事可怎么办啊……
那是连医术高明的半精灵都无法解决的陈年病症,是去触碰都会涌出血与泪刻在一个族群身上的创伤,这是无法被遗忘、也无法被原谅的历史。
这样的痛苦,贺珀无法治愈,也不该由贺珀去治愈。
海特来到弗洛娃一家暂且歇脚的小屋时,那个坐在门槛上盯着手中被半精灵医生包扎上的雪白绷带的半兽人小女孩立刻机警地跳起来,露出獠牙威胁性地瞪着眼前这个比她高比她强壮的半兽人——
是、半兽人吧?
弗洛娃没能看到兽人血统标志性的耳朵,也没有看到对方的尾巴,但是那双红眼睛,那身上的气味,又的确该是半兽人才对啊?
似乎感到疑惑,半兽人小女孩那绷得像一条铁鞭的细长尾巴都迟疑地软下来晃了晃——这才是她本该有的样子。
弗洛娃凝望着海特的时候,海特也在打量着这个小女孩。
这是在那个边陲城市不会出现的如初生之花一般的鲜活生命,这是一个光是看就知道她一定深爱着养育自己的父母、所以才愿意为了她们挡在比她强壮的其他半兽人们前。
这是一个在爱中长大的半兽人、女孩。
海特闭了闭眼,再次睁开后,他在弗洛娃惊疑不定的注视中,在她面前蹲下身。
眼前这个奇怪的没有耳朵的半兽人做了和那个半精灵医生一样的事情。
这点认知让弗洛娃迟疑地收起了爪子。
这是她第一次在这里看到对她没有敌意的半兽人。
这个比她爸爸更年轻的半兽人青年温柔地对她说:“我叫海特,在维努斯大公府任职,也是管理这片半兽人栖地的人,我知道你们今天遇到了威胁、受了委屈,我就是来处理这件事的。我能进去看看你爸爸妈妈吗?”
说明了来意,语气诚恳的半兽人青年的沟通让弗洛娃彻底对他放宽了心,不仅如此,对方那弗洛娃第一次接收到的善意让这个一天都神经绷得紧紧的小女孩又有点想哭了,但她在海特的注视中挡住了眼睛,替他推开了门:“我、我会一直、盯着你的!不能欺负我爸爸和妈妈……”
海特有些哑然失笑,但他郑重地向弗洛娃做了保证。
进到屋内,看到那躺在病床上的雌性兽人的时候,海特也和城门口的那个半兽人一样回忆起了过去。
但他比那个半兽人冷静,迅速移开了目光,看着雌性兽人身边那一脸紧张盯着他的人类男性,海特重复了一次他对弗洛娃说的话,接着,他走到两人身边。
可还没等海特再开口说些什么,那病床上的雌性兽人已经先强撑起病躯。
海特这才再次把目光放在她身上——
那的确是记忆中他所熟悉的那些雌性兽人们的模样,但却又井不是她们中的任何一个。
至少,海特记忆中的雌性兽人们,不会对他这样一个卑贱的半兽人摆出歉疚的表情,更不会低头对他认错。
“我就是你想的那个部落的兽人。”她在一开始就没有隐藏的想法,“我知道我的部落……不,我们曾经对你们做的那些事是不可能得到你们的原谅的。”
海特贴在裤边的手慢慢地握成了拳头。
这个雌性兽人真的病得厉害,说一句话就要喘一口气,嗓子里的病音听上去彷如哽咽,但尽管如此,她还是在短暂的休息后,一口气地,明晰地说出了下面这段话——
“我深知对你们造成的伤害不是我一个的简单道歉就能弥补的,我愿意为此赎罪,甚至,我可以不待在维努斯领地,不再出现在你们的视野里。”
她身边的人类男人露出了惊惶的表情,但她已经挣脱男人的扶持,仿佛要斩断他们之间的联系一样,她在这个半兽人青年面前深深地低下头。
“所以,还请,请你们不要赶走这男人和他的女儿。”
她甚至不再将他们称作自己的丈夫和子嗣,仿佛生怕和她沾上边,两人就会因她遭至半兽人们的厌弃。
“他们什么都没做过,这男人也是和你们一样的受害者!他的女儿什么都不知道,她不知道她的母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所以才会做出为了她仇视你们的事——我自会向她阐明一切,同她道别的,还请你们能让她在这里生活下去!”
“恳求您,让这对父女,在这里,生活下去……”
说完这句话后,雌性兽人就像是再也撑不住似的,晕倒了。
一直关注室内情况的弗洛娃闯进来,看到门内的情况就发了飙,要不是她的爸爸紧紧地抱着她,她就要冲上去和海特拼命了。
“你骗我!你欺负我爸爸妈妈!”年幼的小女孩已经展现出了愿意为自己的家庭拼命的魄力。
海特看着那双满是愤怒的鲜红眼眸,仿佛看到了曾经眼含仇恨的半兽人,以及曾经的他自己。
人类男人牢牢地抱着他的女儿,不让她去伤害眼前这个看上去在这里拥有很高话语权的半兽人青年。
“弗洛娃,别这样,别这样……”
他一边安抚女儿,一边还要同海特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原来这里是这样的情况,我会和我妻子一起离开的,我们都会走的,但是弗洛娃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弗洛娃真的什么都没做——她是我和她在逃离部落后生下来的,她真的是无辜的……恳请你们留下她吧。”
弗洛娃听不懂爸爸在说些什么,但是她却听到父母打算一起抛下她离开。
小小的半兽人女孩当即发飙了:“我不要!!!”
“我不离开你们!我不离开爸爸妈妈!什么维努斯领地嘛,我不待了!什么半兽人栖地啊,我不待了!我要和爸爸妈妈一起离开!”
仿佛是怕海特决定听从父母的决定,这个半兽人小女孩对海特露出了最张牙舞爪败人好感的一面:“你们不要想着留下我——我绝对不会感恩的!就算你们留下我,我早晚有一天也要杀了你们!”杀了这些逼走她父母的家伙们!
“弗洛娃!!!”男人尖叫,为在这个小女孩身上看到了过去那些雌性兽人们的幻影,“你不能说这种话!!!”
“我就说我就说我就说——我不要离开你们!”可怖的兽性与眷恋父母的孩童天性仿佛将这幼小的身躯撕扯成了截然不同的两半。
海特在她身上看到了那些雌性兽人的影子。
但海特也看到了一个张牙舞爪掩饰自己弱小,哭泣着不愿被父母抛下的孩子。
“说吧。”
在男人疑惑的目光和弗洛娃的怒视下。
海特对男人道:“把你们的事,把过去的那些事都说出来,告诉她——她是个小孩子,但她也是一个会说话能思考的个体,你想让她在一无所知中,承受着那些不知缘由的恶意度过一辈子吗?”
弗洛娃的挣扎慢慢停歇下来,她察觉气氛的转变了。
她惊疑不定地望着海特,又打算回头问她爸爸这个半兽人到底在说些什么。
但是她刚一回头,从她爸爸眼中掉下来的眼泪就落在了她的脸颊上。
那么烫,那么烫。
这是弗洛娃第一次看到爸爸哭,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候,爸爸他总是笑着的。
爸爸和妈妈从来不和弗洛娃讲他们以前的故事,弗洛娃自己会给他们编——比如一个善良帅气的人类男性遇到了一个受伤的雌性兽人,把她搬回家治好伤后他们就顺理成章地走到了一起;又或者是勇武的雌性兽人战士在草原上捡到了一个人类,他们相爱,但因为部落的反对决定一起携手奔向天涯——总之,那些人类和兽人相爱小说里怎么写,弗洛娃就怎么编。
当弗洛娃把故事讲给爸爸妈妈听的时候,不管是人类还是兽人都会被她逗笑,但是当时的弗洛娃没有发现在这应付女儿的强颜欢笑下藏着二人共同的伤痛。
弗洛娃编的两个故事其实都讲对了,但是她从未想过故事真实发生的历史背景竟然会是这样的——
那是一个勇武、却也残忍的雌性兽人部落。
妈妈是那个部落里的战士,她跟着她的部落一路迁徙,在兽母的领导下,为了种族繁衍,为了彰显强大,她也做了和族人们一样的事。
她的内心其实是不喜欢这种生活的,但是当所有族人都在做,所有人都觉得这没有问题的时候,她就好像是被恶魔附身了一样,也觉得自己在做的井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单独的犯罪是鲜明的,群众犯下的罪看上去却像极了正义。
但后来她遇上了一个人类男性,这个明明害怕兽人却还是会因为她受伤就来替她包扎的愚蠢又善良的男人,和这个男人在一起的时光是那么平静,让她知道原来她也能和人类,和男性这么相处。
不是想要榨干他然后吃掉他,也不是想要凌辱他证明自己的强大。她想舔舔他的脸颊,想记住他身上温暖的气味,她也不想把这个男人与她的同族们分享——她爱上了他。
这份爱让她从恶魔变回了兽人。
但这份爱是不被她的族人们所承认的懦弱。
她无法去改变除了她以外的其他族人,她也不想她爱着的人遭受和其他雄性一样的事——她是那么无能,爱让她变得懦弱,她的一身本事,到最后,竟然只是,也只希望是能保护住她珍惜的人。
于是她带着自己的爱人逃跑了,懦弱又自私地逃跑了,心想着只要逃得远远的,再也不回到这个地狱,那么她们就能幸福生活下去。
她的爱人也是如此——人类男人如此忏悔,他的能力微小,他无法去改变那时的地狱,明明知道同胞们还在受苦,但他依然选择了自己的生命和幸福。
她和他都是有罪的。
懦弱的雌性兽人和懦弱的人类男性都是有罪的。
然而他们的女儿井不知晓这一切。
在她眼里,她的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她的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她对于过往的罪孽一无所知,也和过往的地狱毫无牵扯。
有罪的雌性兽人和有罪的人类男性都愿意赎罪,用他们的生命为他们唯一的孩子搭建通往未来的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