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第79章

就算被刺中要害的位置,希尔罗脸上的表情也是没有一丝一毫改变的。

如果这样能让她消气的话……

在那个时候,他的脑海里竟然还是在想着这种无关紧要,无足轻重的念头。

虽然已然被破除了所谓的不死性,但希尔罗仍然拥有神明赐予的强大愈合能力,超越生死的能力拆开来讲,应该是“不死”和“根本无法死的强大生命力”。

就算是致命处的伤口,只要希尔罗脑海中的一个念头,一个无声的瞬发魔法,就能立时被治愈回最佳状态。

神赐予主人公的能力让他变得无畏,让他变得傲慢,一如神期望的那样。

在发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晚了。

普莱尔终究还是落了地,只是她在降落时找好了角度,于是轻盈地踩在了地面上,而希尔罗,却跪倒在她的面前。

不对劲……

那明明不是什么蕴含诅咒的伤口,

明明也在第一时间施予了治愈魔法才对……

然而。

“哇”得一声,大量的鲜血自希尔罗口中溢出。

这甚至远远超过了那一柄短匕能带给他的伤害。

这是希尔罗体内的血液在不听他命令地,自主奔离他的结果。

希尔罗眼神恍惚地看着自己的血,又摇晃着脑袋看向居高临下俯视他的普莱尔,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听到她的声音。

“希尔罗,这不是我们原本的身体。”

是的……

他们原本的身体都已然迎来死亡。

在转生之际,神明赐予他们两人新的身体。

创造这个世界的神明,希望他们拥有来自谁的血脉,都只是转念间的事。

不知是出于怜悯,亦或是纯然的恶趣味,神明将两人设定为兄妹,美名其曰给他们一个相同的起跑线,为他们捏造了新的身躯——

前世不再提,至少他们在此间使用的这具身躯,的的确确都流着相同的维努斯家族,维努斯公爵之血。

那位公爵大人一直说着“希尔罗和普莱尔是神赐给我的孩子”,其实恰恰是一语中的。

是的,这不是原本的他。希尔罗想。所以,明明知道他和普莱尔此时流着相同的血脉,他也依旧会对她……

像是没想到希尔罗到现在都没能想明白,普莱尔在他面前蹲下身,替他擦去嘴角溢出的鲜血。

她像是抱着怜悯,又像是怀揣着兴奋。

“所以,希尔罗,我才能找到杀死你的方法。”

“神赐予你一切,却因为我的愿望,将你与世间一切联系都斩断了。”

“自此之后,你与这世界的唯一联系,那就是……”普莱尔自己。

没等普莱尔说出最后的话,她就感觉自己的喉咙被什么堵住了。

她无力地张了张嘴巴,却呕出了一大滩鲜血——如希尔罗的一般多,一样红。

身体并不强壮的普莱尔比希尔罗更加无法抵抗这样的伤害,她几乎立时就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倒了下去。

普莱尔倒在了希尔罗怀里,他们两人的鲜血将他们两人一同包围,一同淹没。

普莱尔失神地听到希尔罗在喊着:“快点解除你的攻击!不然你也会死的!”

啊……

普莱尔只是思考了一会儿,就想明白了原因。

真可笑啊……明明这个世界上,普莱尔是最了解希尔罗的人才对,但她千算万算,甚至想到了怎么杀死希尔罗,却唯独没有注意到希尔罗对她做的事。

普莱尔是希尔罗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在意的存在,是他与这世界的唯一联系。

那个敏感、纤弱、又贪婪的主人公,自然会竭尽所能,加深他与她之间所联系的这条无形之线。

也许是在他们旅行在荒野中朝不保夕的时候吧,也许是他们在回到维努斯府彻底融入这个染缸般的社会中时吧,也许是普莱尔遇到袭击时吧,无数次在脑海中产生了“也许我会失去她”的危机感的希尔罗,做了一个决定。

他将自己的生命与普莱尔的生命联系到了一起——

只要这样,普莱尔也能一同享受来自神明赐予的“永生不死”。

黑魔法师心心念念,追寻多年的心愿,没想到他的弟子竟然在那么不为人知的时候,因为那么天真可笑的愿望,就实现了。

如果希尔罗能一直如神明所说的那样“永生不死”,那普莱尔一定能和希尔罗一起长长久久,永永远远地活下去吧。

然而普莱尔打算杀死希尔罗,所以,她也杀死了与希尔罗性命相连的她自己。

普莱尔终于想明白了一切,她有些想笑,不是悲哀的自怨自怜的笑,也不是嘲笑或者冷笑,她想露出发现了隐藏惊醒的惊讶表情然后惊喜地笑出来,或者展现哪怕知道自己落入了“圈套”,但因为着实享受了一场势均力敌的对弈而不由得发出的发自内心的“拿你没办法啊,是我输了,但你也没赢哦”的释然笑意。

只是,笑着的竟然唯有她一人。

不管是喊得声嘶力竭的希尔罗,还是慌张无措地靠近他们的塞恩缇菲克,都没能笑出来。

真是的……

蠢蛋们。

这种时候,应该笑的啊。

普莱尔带着笑意,慢慢合上了眼睛。

普莱尔没有死。

普莱尔睁开眼。

她也没有见到所谓的冥府,或者再度能得见神颜。

普莱尔所看到的,依旧是她所熟悉的那个世界。

她看到趴在她床头,只是看到她睁眼就潸然泪下的布莱克,她下意识地摸了摸他的脑袋,漫不经心地听他哽咽着求普莱尔永远不要再抛下他。

普莱尔其实还没回过神来,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你看,死亡不也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长梦吗?

但当看到塞恩缇菲克,和跟在塞恩缇菲克身后一并走进来,虽然脸上覆盖着和魔偶们极度相似的“人格面具”,却能明显看出是个真人,且身形竟然格外眼熟的家伙时,普莱尔才发现这一切都不是一场梦。

塞恩缇菲克一边检查着普莱尔的生命状况,一边用着很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语气对她说着在她昏迷之后发生的事。

塞恩缇菲克对他们使用了读心术,在那些充斥着生与死,血与别离,混乱的挽留哀嚎的心声中,塞恩缇菲克简明扼要地提取了最核心的内容——希尔罗和普莱尔的生命是绑定在一起的,如果希尔罗死去,普莱尔也无法活着。

塞恩缇菲克当机立断地给希尔罗施加治疗术,然而这些都无法阻止那些自希尔罗体内不断流失的血液和生命力——就仿佛,这个世间再也容不下他存在。

被切断了与世间一切存在的联系之人,这个世界也不会再接纳他。

普莱尔的确如她所言的找到了最能一招制敌的,能确保杀死她的对手(同源)的办法——也许在一开始,她就是这般打算的。

但她没有料到来到这个世界后,不管是她还是希尔罗,都发生了变化。更没有想到,希尔罗会把他的生命同她联系起来。

塞恩缇菲克只能知道最浅显的纠葛,只能知道不被神明所保护的内容,然而他是如此聪慧,又是如此了解他的弟子,哪怕他本人始终不这么认为——

在电光石火之间,塞恩缇菲克想到了一个办法。

那是由普莱尔亲手打造的一张面具,还没有被她随心所欲地加上拟态人格,因此只是简单无垢的纯白的一张面具。

黑魔法师的一切技术产物似乎都是踩在了人性底线上发展的,哪怕这面具只被师徒二人拿来赋予魔偶人格,但也不能忘记它的另一个作用——依附在活着的生命体脸上,将他们变成黑魔法师的“活体魔偶”。

塞恩缇菲克原本以为把纯白面具给希尔罗戴上会是一件难事,保不准自己会丢一只手臂或半具腔体的脏器——会受到这么严重的抵抗和伤害。

但不知那时候希尔罗是意识到了黑魔法师的意图,又或者他只是单纯地在看着怀里的普莱尔出神。

总之,黑魔法师成功地把这纯白面具给希尔罗戴上了。

魔法忠实地起效,它恶毒地把一个有着自己思想的存在变成了面具制造者毫无灵魂的附庸,存在于它们之中的只有无情的主从联系。

听完塞恩缇菲克讲述的一切,明白自己是因为什么活下来——她切断了她和希尔罗原本的联系,但却又有新的联系自他们之中诞生——那面对死亡都能露出笑容的普莱尔,却无言地落下了泪水。

无人知道那泪水的真实含义。

是对死里逃生的庆幸吗?还是对自作主张的黑魔法师的抱怨?亦或者是对自己虽胜尤败的结局的不满怨恨?

但是,在一片寂静之中,那已然不存在自我人格,被她创造的纯白面具变成一片纯白的“活体魔偶”,曾名希尔罗的人类,却伸出手,轻轻拭去她哭得发红的眼角处的一片湿润。

咬着唇。

在哭泣声中。

普莱尔无奈地又笑了起来。

希尔罗很难解释他是什么时候找回“自我”,迎来“觉醒”,完成“回归”的。

黑魔法师的“活体魔偶”魔法残酷又不人道,但毕竟也只是人类所创造的魔法,传闻里有能解开这法术的无数种方法,也有最终从黑魔法师手下成功逃生的案例,这只是一个能被破解的魔法罢了,哪怕已于现代失传,外人看不出来,但对于被神明亲自赋予无尽才能的希尔罗而言,只要给他时间,他自身就能自觉解开这个魔法。

没错,希尔罗早就已经醒来了——但他装作自己没有。

他称职地装作一个外人眼里神神秘秘的管家,再也不会发出自己的声音,仿佛只是一个被制作得十分精良的人形魔偶,如随行之影一样跟在普莱尔维努斯身边,看着她的一路前行,看着她变成维努斯大公,看着她做到了她曾经想让他做的那些事。

他看着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到她身边,是红眼睛的,不是红眼睛的,是人类,又或者是异族。

他看着没有羞耻之心的海妖在她身边摇尾求欢,看着她与原海贼畅谈奇闻异事,看着她与危险的表叔日渐亲密,看着她与敌对的公爵发展友谊,看着她与他曾经的未婚妻纠葛不休,看着她与那位皇帝关系从亲密到疏远,看着她与那个黑魔法师分道扬镳,看着她的身边不断地聚集各种人,看着她在一片热闹之中慢慢沉淀到最底的孤独,仿佛变成了世界上第二个他。

他始终站在离她最近的位置,却永远不可能主动再去靠近她。

他看着那个诞生妄念的黑皮半精灵祈求着她在他身上赐下超越主从契约的死士咒纹,仿佛就连他与她之间仅剩的这微不足道的联系都要被赶超过去。

他注视着一切。

他不会感到嫉妒吗?不会感到怨恨吗?不会不甘吗?不会想对普莱尔做她曾经对他做过的那种事吗?

——他会,他想,无时无刻不在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