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师开始思索着——
“与人沟通的第一件事难道不是该报上姓名吗”?
这样简单的,连他这个不擅长沟通的魔法师都知道的道理。
擅长游泳的人最容易溺死。
最擅长沟通的普莱尔,是否在所有人不知道,她自己也不知道的某些时候,与这个世界分隔开来了呢?
她存在于这个世界,她拥有着所有人都艳羡的权力、财富、他人的爱慕。
但她却依旧会露出那种不知道在眺望何方的视线,露出那飘渺的仿佛下一秒就会消失的虚幻微笑。
于是她存在在这里,她不存在在这里。
于是她拥有一切,她手中仍空空如也。
于是她与世界沟通,却逐渐封闭己心。
到最后,她就能如愿地消失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地方去了。
……
这样的普莱尔,会与某个人,拥有一个“孩子”。
这种事,是真实存在的吗?
普莱尔侵入眠龙之森的那几日,是黄金之龙从出生以来觉得时间过得最快的日子。
每天天没亮他就醒了过来,赶在普莱尔还没起床移动前跑到她的露营地,等待这个家伙每天醒来的第一句“湖中仙女”。
等到时间在为这个不省心的人类找食物找水源找下一个栖息地中消磨之后,他又要赶在天完全漆黑前赶回自己的山洞。
也有没来得及回去的时候,那时普莱尔就会出现在他面前,一边说着“又见面了啊”一边把这个睁眼瞎的家伙带去她那边过上一晚。
在这个散发着甜蜜气味的人类身边,黄金之龙夜不能寐——普莱尔可以呼呼大睡,他一躺下脑子里却全都是那个人类。
森林里的地面那么潮湿阴冷,她难道睡着不会生病吗?被龙掳来的公主都好歹能在黄金山洞里过能遮风挡雨的日子呢。
她晚饭没吃多少吧,是烤鱼吃腻了?现在都这么晚了她肚子不会饿得咕咕叫吗?
看不见可真麻烦啊,天什么时候才会亮!天亮的时候果然还是先回山洞一趟吧,最近她的路途越来越难走了,要不给她那把剑吧——不过她能挥得动吗?
天该亮了吧,该亮了吧,啊,她的呼吸声变化了,醒了吗?
黄金之龙几乎立刻就想弹起来跑回山洞里去——他以前可都是趁着普莱尔睡着,在天刚蒙蒙亮能看清东西时就变回龙形离开的,他可没有在晚上和普莱尔离得那么近啊!
脚步声越靠越近,一片黑暗中,黄金之龙紧紧地闭上眼睛,他的肌肉反射性地僵硬起来,一副很拙劣的装睡模样。
普莱尔在黑暗中打量了他一会儿,最后只是把她最近用树叶做的粗糙的被子盖在这个全身上下只有一件斗篷庇体的家伙身上。
然后脚步声远去。
黄金之龙听着听着,听到普莱尔远离了温暖的火堆,远离了这个小小的露营地,她之前可从没这么做过。
夜晚那么危险,她要去哪里?
黄金之龙睁开眼,被树叶被子绊了一跤后好歹站了起来,这几日帮着普莱尔跑腿,他已经很习惯这副人类身躯了。
天没亮,依旧是视力最弱的夜晚,他最讨厌、最狼狈的时刻。躺回去吧,静待天亮,脑海中似乎有声音在这么指示。
但黄金之龙却违背了这个声音,违背了他避暗的本能反应,跟上了普莱尔的脚步声。
唯一的安慰是,普莱尔临走时是带上了一个火把的。
那点艳丽的散发着光与热的橘红色在黄金之龙眼中跟着她移动,他跟着那火光,跟着他黑暗世界里的指引,跟着这夜晚他能看到的唯一一颗星星的光,跌跌撞撞地走了很久。
他应该发出声音来了吧?但普莱尔没有听下来过哪怕那么一次,哪怕那么一分一秒。
黄金之龙心中有些莫名的委屈,但他又想到普莱尔不过是一个耳不聪目不明(与龙相比)的人类,于是自顾自地生气后又自顾自地谅解了普莱尔。
黄金之龙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他靠着声音判断他一直和普莱尔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没有直接冲上去抱住赶路的普莱尔,他想看看普莱尔是要到哪里去。
声音在某一时刻停了下来,黄金之龙也顺势躲、或者说是摔进了一边的树丛里,他趴在地上,觉得自己刚才的动静肯定很大,普莱尔再怎么说都应该听到了吧?
但是没有,普莱尔没有来找他。
她好像在哪里坐下了,又好像是忽然从原地消失,那点火把的光芒很快就熄灭了。
黄金之龙在原地等得心焦,如果不是还能听到普莱尔的呼吸声,还能闻到她身上的气息,他就要冲出去了。
好在黑暗没有持续太久。
眼前的世界慢慢从黑布后露出影影绰绰的真身,黄金之龙眼中有一个小黑点在不断放大又放大。
把爬到龙脸上的胆大包天瓢虫弹到一边的树上,黄金之龙终于在驱散黑暗的晨曦中恢复了视力。
要按往常的习惯,他现在就该在普莱尔发现之前离开,但他还是好奇这个人类半夜不睡觉跑到这里看什么。
黄金之龙从树丛里探出一个金光灿灿的脑袋,晨曦让他更加耀眼,渺小的树丛根本遮不住他的存在感。
但普莱尔依旧没发现他。
黄金之龙看到了十分眼熟的风景。
普莱尔在注视的是他栖居的那座山。
那是他的家,是黄金之龙所在之地。
……不是没有发现人类的脚步在逐渐逼近自己的住所,不是没有听到来自传承的警告,但过去的时日里,黄金之龙却像完全没发现这点一般,纵容地、给予鼓励地、让这个人类一点一点逼近龙的山洞,逼近他的真实一面。
为什么会这么做呢?他不知道。
但是,啊……
现在,当普莱尔站在这个山坡上往他的住所看去时,他忽然有种冲动——立刻变回龙形,飞到她所注视的山峦上,她仰望的蓝天上的冲动。
他幻想着普莱尔惊艳的目光会从他伟岸的身形上的黄金鳞片上一处处滑过,他幻想着普莱尔会像其他人类一样为他的伟大震撼,他幻想着普莱尔会用这么专注的目光看着他……
不去看璀璨的太阳,不去看秀美的山河,不去看世间繁琐的一切,只注视着天地间唯一的黄金之龙,只注视着他。
光是想到那个画面,他人形的肌肤都无法遮掩内心的火热,变得通红。
普莱尔似乎打算回程,注意到这一点的他很快从山坡的另一端滚了下去,他一边滚一边变成半龙形,最后又变成一个龙团子,摔倒在山谷里的时候压到了不少花花草草。
但他却很高兴,说不出来的高兴。
他飞回山洞,把最珍贵的宝物都翻了出来,还把龙山上的毒蛇野兽驱赶了一通。
做完这一切后,他今天没有去当任劳任怨的湖中仙女,反而乖巧地呆在山洞里,像是所有故事里守着财宝盘踞山头的大龙一样,等着有一个人类拿着宝剑冲进来大喊“龙,我来也”!
时间过得那么缓慢,等待一分钟过去就像等待了一天。
早餐和宝剑都已经提前给普莱尔备好放在她的营地里了,她应该会发现,会使用,然后继续她的步行——往这里赶来吧?
她今天会不会在想湖中仙女为什么总是不应她呢?但其实最需要的东西黄金之龙都已经给她备上了,自己今天再努力一把又没什么关系,她前几日都是这么过来的不是吗?况且他都把果树搬过去了。
应该,没关系的吧?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黄金之龙一开始想自己就在这里补觉等普莱尔闯入山洞好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黄金之龙出去用魔法造了一条蜿蜒在山壁上的小道,害怕软弱的人类摔下去,还特地装了一条扶手,这条明显的“人”造痕迹严重的小道是与这龙山如何不搭,黄金之龙并没有在意,凡事都要有个破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这个懒惰的人类难道连准备好的山道都懒得爬吗,黄金之龙咬着一块金子愤愤地想,越想越觉得这人类很有可能做出这样的事。真是没办法啊……只要她走到山脚下,他就出去迎接、呸、见她吧!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黄金之龙坐不住了。
他披上斗篷气呼呼地冲出山洞,此时天都还没黑——要是黑了他就看不到路了嘛!
人形的脚程比不上龙形,他跑到山脚下时没看到普莱尔,甚至没闻到她的气味,只能按照记忆前往昨晚的营地,打算从哪里的踪迹判断这个不省心的人类究竟走上了一条怎样曲折的远路。
不会真迷路了吧,虽然不可能,但只有这个结果是最可能的。
真没办法啊,就再让“湖中仙女”上最后一天班吧。黄金之龙在心底埋怨道,加快步伐,准备去眠龙之森捞那个也许正在哪里转圈圈流泪喊湖中仙女的傻瓜。
到达露营地,顺着人类的足迹再度寻过去的黄金之龙,随着时间流逝,在激动的心情渐渐冷却之后,发现一件事,一件他觉得很奇怪、不应该、不可能,但却不得不让他注意起来的事——
普莱尔在原路返回。
这个人类在龙的纵容下走到他的跟前,却在真正打照面之前,选择了放弃。
为什么?
龙想不明白。
他要抓住她问个清楚。
自己正在被追踪。
普莱尔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并非真正的糊涂大王。
所以她能察觉到不对劲,路上再也看不到小动物,连虫蝶都芳踪难觅,森林里的树木都似乎变得阴森可怕,受到了土地主人的影响,它们仿佛产生了灵智,俯视着在它们体内徘徊的渺小人类。
她也并非如他所想的耳力不佳。
所以她听得到那如雷般的龙吟,所以她听得到风压把树叶吹得凌乱不堪仿佛台风欲来。
她甚至能听懂那呼唤的意思呢。
普莱尔停下脚步,天似乎在一瞬间变黑了。
但她抬起头,就知道这一切只是错觉。
天没有变黑,是她上方的天空被挡住了。
那是比被遮挡的太阳更加耀眼的黄金之龙。
你很难想象世界上能有比眼前所见更为璀璨的存在——太阳高悬于天空,但黄金之龙离你如此之近。
那本该是只存在于过去的故事,现在的传说里的生物,是被无知傲慢的自己断定已然灭绝的存在。
但它此刻出现了,击碎了她一切可有可无的试探与猜测,如同太阳落到人间,于是世界上的一切都变得黯淡,只有它如此夺目。
“多美啊。”
人类如同龙种期望的那般发出感叹。
但黄金之龙此刻心中溢满悲愤,于是没有做出自己一开始的打算——或者说,它在一开始就该这么对待眼前的人类才是。
黄金之龙抓起了人类,将她掳回山洞。
一如传承里的那么多头龙,将自己在人群中发现的如珍如宝的喜爱之人,带回自己的领地。
龙和人,本来就该是这样的关系啊。
齐勒咽了咽口水,黄金之龙的叙述让他联想到了十分不妙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