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您知道普莱尔现在在哪里吗?”
塞恩缇菲克黑着一张脸(尽管有兜帽挡着脸,没人看得清他的表情),好歹记着眼前这人是自家弟子的什么表叔,没有做出直接把人按着脸推开的操作。
但他挥一挥衣袖,就有一股无形的力将他和斯诺瑞奇曼隔开。这位雪白的贵族这才像是从满心焦虑中回过神,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只是他那双担忧的瑰色双眼依旧放在塞恩缇菲克身上,像是恨不得钻进他的脑袋里寻求答案似的。
“找到了,但没完全找到。”塞恩缇菲克言简意赅,他没有多卖关子,在吃饭的时候顺便就把和齐勒的交谈和推断告知众人。
但这个好消息似乎没有让大多数人脸上阴云转晴。
斯诺瑞奇曼本来就身体娇弱,此刻看上去脸色要比餐布都还要白了,他完全吃不下任何东西:“也就是说,在我们交谈、用餐、虚度光阴的时候,普莱尔却在长久地暴露在那头恶龙的威胁中吗?”
他的话语让空气更加窒闷。
候在餐桌旁的黑皮半精灵在听到塞恩缇菲克提到齐勒时就握紧双拳面色不明地低下头去,似乎在想为什么被抓去的不是同为半精灵的自己。
塞恩缇菲克一边喝汤一边不动声色地把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
视线移到艾瑞斯马其顿公爵身上的时候他顿了顿。
马其顿公爵是餐桌上唯二还能正常吃东西的人,虽然他的表情让人觉得他不是在吞咽精心烹调的美食,而是刀叉的碎片。
他很快就吃完了东西,是军队里带出来的快速进餐习惯。
马其顿公爵像是这时才有力气问出这个让他沉思的问题一般。
“维努斯为什么会去那种地方,为什么会遇到那头龙……”
剩下的问题他问得像是喉间含血。
“为什么,会和那头龙‘有一个孩子’?”
虽然那只是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但那也是普莱尔维努斯亲口说过的“孩子”(更别提齐勒现在冒充之后让这个谎言“坐实”,更加叫人心塞)。
塞恩缇菲克感觉那热乎乎的汤进到自己的石头一样冰冷的胃里了,这才开始吃难以消化的肉食。
“这种事,你去问普莱尔自己。”
这位维努斯大公的老师没有安慰这位高贵的公爵,他的语气听上去如此冷酷无情。
但实际上,塞恩缇菲克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塞恩缇菲克的这位弟子有着常人难以想象和企及的沟通能力,不然她也没办法成为坏脾气魔法师唯一的弟子。
作为一个老师,塞恩缇菲克带普莱尔去过不少地方,尽管其中大多数都并非是风景秀丽、居民亲和之地。
收拾老师的行李自然是身为弟子的普莱尔的工作。
更换的衣物,便携的魔法卷轴,作为记录的本子,必备的素材,常用的坩埚甚至是一般等价物……
只要你使唤得动普莱尔,她就一定能帮你把所有东西准备齐全。
但当准备出发的时候,伟大的魔法师看着自己那满满当当的行囊,又看了看普莱尔孑然一身两袖清风的模样,顿时黑了脸:“你也得和我一起去,我难道没和你说吗?”
“您说过的。”彼时的普莱尔这般回答,“我已经准备好了。”
塞恩缇菲克:“那你的行李呢?”
普莱尔露出一个完全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的微笑:“我人过去就好了。”
拥有丰富的旅行经验,曾经多次吃过没有准备万全的自己的亏的塞恩缇菲克在心底嗤笑普莱尔的天真与傲慢,并且决定给她一个教训。
于是魔法师没有责令自己的弟子去准备行囊,甚至没有说过自己带的干粮只有一人份,他等着弟子迎来自己傲慢的代价,在野外风尘仆仆饥肠辘辘最后不得不来自己的老师面前忏悔自己的愚蠢并向他祈求帮助。
有些教训不这么让弟子领会一下,她还记不进心里去呢。
塞恩缇菲克的算盘打得很好。
但他忽视了他的弟子是普莱尔。
那一次他们前往避世妖精的居所,这些妖精是矮人的近亲,却比矮人更加脾气古怪且封闭自我,宁愿蜗居在环境恶劣、瘴气弥漫的黑暗森林也不愿迁往人类的居地。
但就像旁人避之不及的黑暗森林里生长着塞恩缇菲克需要的月光草,这些妖精们也有着据说超越现代矮人的锻造技术。
在这块地方最有名的传闻里,曾有一位被对手陷害的骑士流落至此,以献出自己全部财产和死后灵魂的代价从妖精们那里换取了无坚不摧的宝剑和刀枪不入的盔甲,拥有了这些的他最后成功复仇。
但是复仇成功的骑士最终却忘记了和妖精们的约定,他既不想付出钱财,也不想献上灵魂,于是他率兵归来打算在履行约定前先一步摧毁妖精们的部落。
忘恩负义的骑士最终得到了惩罚,妖精们收回了他的宝剑与盔甲,还把他的灵魂永远囚禁在黑暗森林中。
所以,好孩子们,不要轻易做出承诺,也不要轻易违背许下的誓言,最最重要的是,不要和邪恶的妖精做交易哦!
这是这个故事想教导孩子们的道理。
但是在从故事里提取教育小孩子的道理之前,故事就只是单纯的故事,来自于真实发生的过往。
塞恩缇菲克亲眼见过这个故事的终末。
他亲眼看到那个违背誓言的忘恩负义骑士的宝剑和盔甲陷入肮脏的污泥之中,他健壮的四肢像是被拆分的器械一样散落在地,塞恩缇菲克一个不留神就踢到了他已经死去的苍白僵硬头颅。
这些和故事里大差不离,只是在故事里看上去无所不能的妖精部落其实也在那个时候元气大伤,拥有妖精们最满意的造物——无坚不摧宝剑和刀枪不入盔甲的骑士以一敌百,几乎屠杀了整个妖精部族。
但就算是这样,它们也成功把骑士杀死了,完成了复仇,也履行了当初的约定。
塞恩缇菲克把骑士的脑袋咕噜噜地踢到当时的妖精族长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奄奄一息的妖精们,轻笑着向他们伸出了援手,达成了新的交易。
他拯救了妖精们,于是妖精们就不能拒绝他每年这个时刻前来黑暗森林,在他们的领地上搜集月光草。
但也仅限于此。吃了骑士的亏的妖精们更加厌恶人类,虽然塞恩缇菲克觉得自己已经算不得人类的范畴了,但妖精们同样畏惧他,不愿与他接触。
塞恩缇菲克是不会去在意这些弱小妖精们的看法的,他的眼中只有他需要的素材。
哦,当时可能还分了一点给他那不省心的弟子。
在给了普莱尔防瘴气的口罩后,塞恩缇菲克就悠闲地开始了自己的采摘计划,他故意不去提醒普莱尔时间的流逝,就等着这个在另一边采摘月光草的弟子肚子饿得咕咕叫又无法寻找到可食用的果实——黑暗森林可没有什么正常植物和动物,然后前来寻求他的帮助。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塞恩缇菲克打开自己的行囊取用干粮和清水,这时他看到了抱着一筐月光草回来的普莱尔。
“真是辛苦你了。”塞恩缇菲克说。
普莱尔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本来就是来帮老师的忙的啊。”
普莱尔说完,就在塞恩缇菲克身边坐下休息。
塞恩缇菲克当时攥着手里的干粮差点咽不下去,好不容易咽下去了,望着闭目养神的普莱尔,塞恩缇菲克又故意把干粮咀嚼着发出十分诱人的声音,咕咚咕咚地灌着水,做出吃得十分舒畅的模样。
普莱尔终于睁开眼看他了。
塞恩缇菲克正等着她开口向他讨要食物,就听普莱尔道:“老师,吃太快对胃不好。”
塞恩缇菲克:“……”
等塞恩缇菲克解决完午餐后,普莱尔也休息完毕继续去采摘月光草,她没有开口问塞恩缇菲克要过食物。
到了晚上的时候塞恩缇菲克实在忍不住了,他寒着脸站在普莱尔面前:“告诉我,你是不用吃五谷杂粮的铁人吗?我的弟子是那么厉害的家伙吗?”
“我带你来这里,不是让你闹绝食的,你饿得虚脱只会降低我收集素材的效率。”
面对生气的塞恩缇菲克,普莱尔一脸无辜与些微的茫然:“我,有在好好吃饭的啊。”
塞恩缇菲克:“你什么行囊都没带,这个鬼地方又没有果实供你采用,你是在吃瘴气吗?”
魔法师的指责逗乐了他的弟子。
这之后,塞恩缇菲克面无表情、或者说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地看着普莱尔带他找到一间妖精的小屋,向他介绍居住在这里的一家四口,并说是她新认识的这些可爱(塞恩缇菲克再次怀疑普莱尔的审美观)妖精们提供了她今天的新鲜伙食。
“我本来想问老师你要不要也来吃点的,但是他们好像不喜欢生人,而且我看老师你自己吃干粮也吃得很香,我就没有说啦。”
普莱尔的笑脸和那些以恐惧目光注视着自己,却不知为何紧紧贴在自己弟子身边的妖精们构成了一副刺痛塞恩缇菲克眼睛的亲亲爱爱画面。
这该死的沟通能力!
比妖精更不会与人交流的魔法师在心底骂道。
从那以后,塞恩缇菲克终于对弟子堪称恐怖的社交能力有了深入的认知——
只要普莱尔想,她能和世界上的任何存在打好关系,所有封闭的心之门都会向她敞开。
这可比单纯的魅惑魔法可怕多了。
所以哪怕是那个时候……
哪怕是最后之龙,也无法拒绝她吧。
不,他其实明白的,在意这件事不是因为这么浅显的原因。
当魔法师在月光草再度可以采摘的季节同那时已经成为维努斯公爵的弟子聊起他这们的这段往事,并漫不经心地提起今年他过去的时候那些妖精忍着恐惧上来和他搭话,询问普莱尔为什么今年不来的经历。
“你可真是讨这些奇怪家伙的喜欢啊。”他半是讽刺半是感叹。
但普莱尔却不记得他提起的这些妖精了,她的脸上挂着虚无缥缈的笑意,在魔法师察觉不对之后也直言承认自己并不能想起这段经历。
“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魔法师习惯性地讽刺上一句,但他其实并没有谴责普莱尔的意思,就如同他讽刺般说出的这句话语一样,他觉得普莱尔忘掉那几个无关紧要,他也不会记在心底的弱小妖精才是正常的。虽然时间只是过去一年,他也觉得普莱尔是不是忘性有点大。
可普莱尔却似乎钻了牛角尖,她凝眉苦思了一会儿,问:“老师,您知道那几个妖精的名字吗?也许知道名字我就能想起来了。”
魔法师:“我怎么可能会去记那种东西。”
“是嘛……”普莱尔敛下眼睫。
魔法师:“但刚好有个妖精让我给你送一封信,你看看吧,也许名字就在上边。”
普莱尔在魔法师眼前阅读了那封喜爱她的妖精专门学习人类的语言给她写的信件,当然,妖精的名字也歪歪扭扭地缀在最后,普莱尔是那么专注地凝视着那个名字,然后展露了释然的笑容。
魔法师问:“你想起来了?”
普莱尔却道:“嗯,我想起来了——”
还没等魔法师讽刺几句她年轻的脑袋怎么这么早就腐朽了,普莱尔说完后面的话“我想起来了,我果然不记得。”
“就算看到这名字,我也感觉很陌生,虽然很可惜,但当时的我应该没有问过他们的名字吧,那么忘记是没有办法的结果呢。”
“普莱尔。”
“老师,怎么了?”
“你没忘记我的名字吧?”魔法师露出一副你敢说忘了就宰了你的可怕表情。
普莱尔忍俊不禁:“当然记得啊。”
“塞恩缇菲克。”
“哼。”魔法师傲慢地点点头,随即又指责普莱尔怎么可以直呼老师全名,让这位未来的维努斯大公哭笑不得了好一会儿。
这只是师徒之间的一段不怎么重要的对话,但却在心思细腻敏感的魔法师心中烙印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也许是因为发现和善可亲的弟子身上意外冷漠的一面。
也许是因为,魔法师忽然想起来,普莱尔曾经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不会追问自己的名字,只称呼自己为老师……
如果当时他没有把自己的名字告诉普莱尔,是不是今天她会将他同那些愚蠢可怜的妖精一起轻易忘记呢……
因此产生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兔死狐悲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