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苦您准备这一次宴会了,但我舟车劳顿,之后还得接手府内诸多事宜,现在只想回去好好休息,还请您原谅我提前离席的失礼。还请您在府内好生玩耍,如果打算回府的话我会为您准备送别会的。”
瑞奇曼先生的笑意也彻底从脸上消失了。
雷维阿坦小姐满载而归,她旋身离去的时候同人群中露出惊叹眼神的齐勒对上了眼,脚步停了一下。
齐勒也是在这时看清楚了雷维阿坦小姐的真面目。
她是一个身量高挑的美人,表情和语气一样清冷,和娇妍如玫瑰,永恒如少女的维努斯大公不同,在她那双眼睛里能看到岁月的沉淀。但就算这样,她也依旧是美丽的。
齐勒觉得她不像是个贵族小姐,更像是修道院中那些用黑袍掩盖所有过往一心侍神的修女。
齐勒觉得自己没法讨厌这个人,说不上来的理由,哪怕对方看到他时流露出来的第一潜意识表情就是齐勒十分熟悉的“啊,这是个红眼睛”。但对异族的歧视是深深扎根在所有贵族潜意识里的。齐勒不会去怪罪这样的她。
于是齐勒对着雷维阿坦小姐露出了一个笑容。
雷维阿坦小姐的脚步顿了顿,但她很快移开视线,状如无事地离开。
第二天齐勒得知自己被调去雷维阿坦小姐身边服侍的消息。
告知他这个消息的人是管家西斯顿本人。
天知道一打开门看到一张惨白面具出现在自己面前是多么渗人的事,但对方很快就递过来一张文体漂亮的纸交代清楚了情况。当齐勒看完临时调任书抬头看向他的时候,竟然诡异地从西斯顿的肢体动作中看出了鼓励的意思。
虽然第一眼看过去的时候的确被吓得半死,但接触下来,齐勒发现这个古怪的戴着面具的管家其实还……挺友好的?
送走了西斯顿,齐勒甚至已经能从他的背影中看出他的欢快。
转过身的时候看到隔壁刚巧出门的布莱克。
黑皮浅发的半精灵侍卫长看了一眼离开的西斯顿,替自己的同僚解释道:“西斯顿以前遭遇过火灾,脸和声音都毁了。”
齐勒点点头算是接受了设定,虽然他挺好奇不能见人也不能说话的西斯顿是怎么被任命为管家的,但真的交流起来却好像没什么问题。
不过还是有一点很在意——
齐勒:“他该怎么呼吸啊!”
布莱克:“……面具是由特殊魔法材料制成的。”
感谢万能的魔法,又一个漏洞被圆了!
齐勒终于能毫无芥蒂地去快乐赴任了!
……个鬼。
虽然已经成为维努斯大公府侍从有段时日,齐勒自认为自己已经通过在刺杀外的时光好好磨练了一番侍从技能,但他的顶头上司维努斯大公毕竟是那么一个状态,就算齐勒哪里做的不到位也没法跳起来指责他。
跟在雷维阿坦小姐身边,齐勒真切地感受到了作为一个贵族侍从本该有的日常。
每天要起得比主人早只是最基本的要求,和齐勒一起被调过去伺候雷维阿坦小姐的还有几个侍从,除了齐勒外都是纯种的人类。
齐勒看他们只觉得分外眼生,但同为大公府的侍从总有可以聊天的话题。刚好雷维阿坦小姐还没有起来,她身边的女仆又不在眼前,几个侍从开始交流起心得。
齐勒这才知道原来他们都是在大公出事后才被应聘入府的,和齐勒一样。
有一个瞧着格外俊俏的人类少年悄悄打了个哈欠,他本来是冲着成为大公宠侍才入大公府的,没想到大公早就倒下,他一身美貌无可用之地,每天跟着普通侍从一起打扫府内就已经让他精疲力竭,天天担心自己的皮肤会变得粗糙。
“你们还有什么好疑惑的呢,雷维阿坦小姐不过就是想在这个处处为敌的大公府找几个能培养起来的近侍。”
他们这些新人入府最晚,也没被维努斯大公带在身边培养过忠诚,比起那位一倒下去就再不省人事的维努斯大公,跟在雷维阿坦小姐身边的确是个更好的出路。
俊俏的人类少年脑子同样俊俏。
他恶劣地笑着,看向齐勒:“不过我们中间谁会胜任谁会落选早就一目了然了吧。”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维努斯大公一样“品味怪异”,偏好混血。
齐勒不应他,专注地盯脚尖数蚂蚁。
不久后雷维阿坦小姐的房门打开了,还没等那个俊俏的人类少年像是开屏的孔雀一样展示自己的魅力时,那位女仆代替雷维阿坦小姐出来传达旨意。
那个俊俏的人类少年,和刚才附和过他的另外三位侍从都被解雇了。
甚至不是被遣返回原来的岗位,而是直接从大公府的员工名单上划掉,被赶出了大公府。
俊俏少年面色一变,这回他倒是不说什么早点跳槽的好话,而是气呼呼地说:“我们是被大公府聘请的,雷维阿坦小姐没有资格解雇我们。”
女仆似乎还打算说些什么,但是她的主人已经从房间里踱步而出。
雷维阿坦小姐看上去还是那么像一个修道士,她的声音在清晨的空气中像是能凝结露水:“我当然有这个资格——你们那倒在床上不省人事的维努斯大公亲自给的。”
看着俊俏少年铁黑的面色,雷维阿坦小姐嘴角微微勾勒出一个弧度,不算是微笑,更像是讥嘲:“我还以为奔着当男宠来的家伙会多么有姿色,你这样的类型,她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就算名声再怎么荒唐,你也不能让别人以为她饥不择食到了这种地步。”
被打击了价值观人生观甚至连引以为豪的外表都被抨击了的少年像是失去了人生的意义,被灰溜溜地带走了。另外三个被连带解雇的人也不敢再冒头领教一番雷维阿坦小姐的毒舌,都吃了这个哑巴亏。
队伍里忽然空了许多。
齐勒本来在偷偷憋笑,但一瞥到雷维阿坦小姐的目光移到了自己身上,立刻板起脸挺起了腰板。
剩下来的人都算是过了这第一关,但他们接下来面对的只会是更加煎熬的工作。
“咳。”雷维阿坦小姐轻咳一声,她的女仆上前触碰了一下她放下的茶杯。
“这么凉的茶水!这是该奉给主人的吗?”
于是准备这茶水的仆人被解雇了。
雷维阿坦小姐看着被侍从摘来的玫瑰花,抬手将娇艳的花苞掐断,鲜红的花瓣在她掌心里淌出汁液。
女仆:“小姐最讨厌玫瑰!”
于是摘来玫瑰的仆从被解雇了。
“啊!”跟在雷维阿坦小姐身后,替愉快逛街大买特买的雷维阿坦小姐捧着她那多得几乎垒得超过头顶的包装盒的仆从被脚下的石子绊了一跤,整个人摔在地上磕得头破血流,手中的礼盒自然也洒了一地。
雷维阿坦小姐冷冰冰地回眸,怜惜地……望着摔在地上的礼盒。
这个仆从理所当然地也被解雇了。
和那位俊俏的人类少年说的不一样,雷维阿坦小姐似乎并不是想培养什么忠心的仆从。她显得那么挑剔且不近人情,让这些没能在维努斯大公清醒时侍奉过她的新人们好好地、完全地领教了一番什么叫贵族,什么叫女人的反复无常。
就算是齐勒,也在这样的一日日中不自觉地绷紧神经,连每晚入睡似乎都会想着明天要为雷维阿坦小姐做些什么,不然一定会得到残酷的惩罚,被扫地出府的……脑子里充斥着这样的想法,齐勒在第二天一早爬起床赶往雷维阿坦小姐门外时,才后知后觉发现——
大公府派往雷维阿坦小姐身边的侍从,好像只剩他一个了。
依旧是那位女仆出来传达雷维阿坦小姐的意思。
那位女仆以挑剔的目光扫视着齐勒,最主要的还是盯着他那双鲜红的眼睛。
齐勒莫名的紧张,小心翼翼地回视过去。
女仆过了许久,终于松口:“雷维阿坦小姐请你进去。”
齐勒愣了一会儿,才跟着这位女仆的脚步,进了那在他之前没有一位仆从被允许踏入的房间。
房间里的装潢和大公府统一的奢华风格不是很像,在某些地方甚至称得上是古旧,非要说的话——是很适合雷维阿坦小姐的风格。
雷维阿坦小姐这次过来,似乎是直接住进了她以前在维努斯府住过的地方。
这里没有繁盛得随处可见的玫瑰花,也没有极尽奢华的维努斯大公个人风格的展现。
这间屋子似乎定格在了二者久远的少女时代的记忆中。
齐勒注意到背对着他们的雷维阿坦小姐正把一些纸张——也许是信件,也许是撕下来的笔记的残页,放进了她带过来的一个精致的带锁小箱子中。箱子的钥匙被雷维阿坦小姐当作项链戴在了脖子上——平日里有衣领遮挡,齐勒还从没发现过。
雷维阿坦小姐起身看向齐勒,她纡尊降贵地对这个半精灵露出了和善的笑容:“辛苦你留到了现在。”
她表现得就像是在游戏通关,勇者杀死魔王,苦修者迎来刹那时出现的那种女神,告诉你你所有的苦难,所有的付出都有了意义——你得到了她的肯定。
那位盛气凌人的女仆也缓和态度,迎着齐勒入座,甚至为他倒了杯茶水。
齐勒受宠若惊,捧着茶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他隐约发现自己好像变成了雷维阿坦小姐与大公府对抗的一个突破口。
或许那位俊俏的人类少年的猜测也并非完全错误。雷维阿坦小姐的确需要一个忠心的仆从……只需要一个。多了只会扰乱她的计划。
“来聊聊关于你的事情吧。”雷维阿坦小姐看上去是那么的和蔼可亲。
但齐勒从她的眼底深处读出了一种无所谓和冷淡的嫌恶。
她掩饰得很好,很少有贵族能像她一样掩饰好对混血的厌恶——维努斯大公算是例外,马其顿公爵的嫌恶与赞赏都针对个人的能力且从来不加掩饰,瑞奇曼先生根本没把除了他家人以外的存在放进眼底,所以横向对比齐勒以前见过的那些贵族,雷维阿坦小姐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所以齐勒的受宠若惊也不算全是演的,他以前可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和一个贵族这么平和地交谈。
齐勒颠七倒八地说了些自己以前的事情——无非是一个红眼睛小孩在人类社会摸滚打爬的那些辛苦事,做着肮脏的事,靠着肮脏的钱长大。人生巅峰大约就是被录用进维努斯大公府,终于成为了以前想成为的那种体面人。
雷维阿坦小姐走神了,但到齐勒结束说话时,她表现得像是她认真听完了全程一样。她身边的女仆倒是个感性的,偷偷抹了抹眼泪,看齐勒的眼神都带上了一些母性。
“虽然没有经历过,但我能猜测到那种痛苦。”
雷维阿坦小姐说。
“但是,齐勒,你也知道大公现在是那样的状态,偏偏整座维努斯府的荣辱都维系在她一个人身上,包括她治下的那些土地——那些和你一样身为混血,以为在维努斯大公的领地上能收获和别处不一样的幸福平等生活的居民们,他们现在的幸福日子是因为有维努斯大公挡在他们和帝都的贵族中间。”
“马其顿公爵对你们的态度就已经很能说明帝都贵族,甚至我们的陛下对于混血的态度了。”
“齐勒,我知道你很自豪自己能在大公府获得一个职位,能靠着自己赚来的钱去赡养自己的家人们。但是你的目光应该放得更长远些。”
“——如果维努斯大公真的不在了,你还能安心地在大公府当你的侍从吗?你想带到维努斯大公领地上安居的家人们,还有所谓的幸福未来可言吗?”
齐勒被雷维阿坦小姐的话吓到结巴:“这,大公不会出事的吧……布莱克侍卫长和西斯顿管家都会保护她的呀。”
雷维阿坦小姐的眼中浮现一些轻嘲:“就算他们两个能保维努斯大公不死,但他们能让大公苏醒吗?只要维努斯大公醒不过来,发展到最后的事态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齐勒就无话可说了。
雷维阿坦小姐的声音温柔而具有蛊惑性:“但齐勒,你也不用怕,就是为了避免这样的事态,维努斯大公才叫我来的啊。你难道还会不相信维努斯大公的决断吗?”
金发赤眸的半精灵目光懵懂,神情单纯地向雷维阿坦小姐看过来。
“齐勒。”
“为了大公,为了你的家人,也为了那些像你一样的混血孩子以后不再如你一般颠沛流离。”
“我希望你帮我做一件事。”
齐勒答应了雷维阿坦小姐的请求,雷维阿坦小姐看上去很满意,态度都缓和了不少。
在临别前,齐勒同雷维阿坦小姐说:“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雷维阿坦小姐宽容地答应了他鲁莽越界的恳求。
齐勒问:“您同维努斯大公……您们,很要好吗?”
雷维阿坦小姐脸上的笑容短暂地消失了一瞬,随即,更加灿烂却更加虚假的笑容出现在她苍白的面容上。
“好得超乎你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