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昂贵的葡萄酒宿醉清醒后的头疼和被人拿肮脏的木棍当头一击晕倒在污泥小巷中满头是血地醒来时感受到的头痛别无二致。
我甚至错觉闻到了那仿佛刻入骨髓永远无法忘却的浓郁血腥味,听到了路过小巷发现伤员或者尸体而惊声尖叫的女学生们的声音,吵吵嚷嚷,像不入流的谋杀剧的开篇,把并不值得追寻真相的死亡和猎奇的血腥画面糊在观众的脸上。
我晕晕乎乎地睁开眼,从躺着的沙发上坐起身,身上一夜没换的衣服染上了浓郁到让人作呕的酒气。
一阵清晨的凉风扑面而来,并没有使我清醒多少,反而让我喉间翻涌的呕吐欲望更加汹涌——怎么回事,这浓郁得叫人无法忽视的血的气味?
我看向房间露台的方向,昨晚喝醉的我根本没来得及关好那边的门,寒凉的风就这么吹了我一宿。
我手脚冰凉,神情呆滞——并不是因为在一夜的风吹中染上寒症,而是在那没有房门隔断于是能一览无余的露台上发现了人们惊叫的原因。
一位身穿白色睡裙的女子倒在我房间外的露台上,已经干涸的鲜血在她破碎的后脑壳和骨断的身躯下凝固成飞溅开的大滩血迹,那颜色像是已经枯萎发黑的玫瑰花瓣,扑在她的身下,簇拥着已经死去的她。
我不知自己是怎么移动双脚靠近那可怖的露台的,我只知道当我走过去的时候,露台下花园里的人们,楼上的围观者,都用奇异的目光盯着我,仿佛我就是一个将女子摔死在露台外还能欣赏着这副惨状酣睡的杀人犯。
我的心坠入谷底,仿佛也跟着那躺在露台上的女子一同死去了。我跪下去,像是杀人者寻求原谅一样跪在尸体身边,颤抖着想拂开她面容上的头发看清她不甘的面容。
“还是不要碰为好。”
一个声音阻止了我。
我僵在原处,往一旁相邻房间的露台看去。
拢着一件披风的维努斯小姐撑在围栏上看向这边,清晨的曦光将她头上微微凌乱的碎发染上浅浅的金色,看上去就像是幼鸟毛绒绒的胎毛,那双柔软的黑色眼眸落在我的身上,其中并没有多么深重的害怕和嫌恶。
她应该也是被外面的骚动吵醒了,都未来得及梳妆打扮。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干哑着嗓子对她说出了今天的第一句话。但这听上去简直像是滑头的罪犯在法庭上纠缠不休的辩解。
维努斯小姐注视着我的眼睛,没有对我的辩解表达怀疑或者信任,她只是温柔地说了一句:“天这么冷,你去加件衣服吧。”
于是我真的像她说得那样,僵硬地折返回房间,但还没等我把身上这件满是酒精、血气的肮脏外套换掉,姗姗来迟的瑞奇曼家族仆从们就敲响了我的房门。
“日安,莫尼少爷。”有着几乎看不出区别的雪白脂粉面容的他们对我行礼,“我们来打扫您的露台。”
我的身躯暴露在他们面前,在寒风与罪恶中瑟瑟发抖。
我看到维努斯小姐的黑色混血猎犬也在其中,用那双黑底红瞳的眼睛注视着狼狈不堪的一切。
又是一例死亡。
在早餐时,瑞奇曼少爷对我们宣布了这个令人悲伤的结局。那位我至今还未记住姓名的姊妹、刚刚冠上瑞奇曼这个姓氏的小姐,坠亡在我房间的露台上。
可这也太奇怪了,她好端端地怎么会“坠亡”呢?
“我们的房间都是在同一层,住在楼上的只有瑞奇曼伯爵和……”说出这话的人看向主位的瑞奇曼少爷,通体全白的他仿佛要融化在淡色的晨光里,只有一双瑰红色的眼睛注视着发言的人。
“你在说什么,你是在怀疑哥哥嘛!”一位年轻娇小的瑞奇曼姑娘可爱地怒瞪发言的那个兄弟,“大半夜的不好好睡觉,她去二楼闲逛什么,说不定就是喝多了酒自己掉下来的!”
她这番话说完后,餐桌上一瞬间陷入了死寂,我的头疼愈发强烈。
在这样的寂静中,瑞奇曼少爷语气平缓地开口,他先是安抚了发言的二人,又以追溯的口吻说:“昨晚,露莎西尼(坠亡的女孩儿的名字)和我说很担心父亲的身体状况,问我能不能为他守夜。我虽然劝阻了她,但也许她是想偷偷上去陪伴父亲吧,结果却因为意外坠亡。”
瑞奇曼少爷的眼睛落在了我的身上:“……说起来,莫尼的房间刚刚好就在父亲的房间正下方。也许露莎西尼没能找到父亲房间的钥匙,想另辟蹊径从露台上绕过去的时候,不小心掉了下来。”
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虽然心里某处还是感觉不敢置信,但被人亲自送过来的台阶已经出现在面前,我当然只有顺着这话讲下去:“没错,也许是这样的,没错……我昨晚喝了太多酒,居然没有发现,不然她应该能得到最快的救治。”
瑞奇曼少爷温柔安抚我:“这也不是你的错。”
附和着他的声音渐渐响起,那位刚才发言的瑞奇曼姑娘骄傲地看着之前说出怀疑话语的他人,为自己站队正确而沾沾自喜:“本来就是嘛!如果不是她想偷跑,又怎么会遇到这种事呢。想要为父亲守夜什么的说得好听,也不知道心里究竟打着什么主意,哥哥的房间和父亲的也离得不远呢!”
“好了。”瑞奇曼少爷打断了这百灵鸟喋喋不休的话语,说,“大清早的发生这种事,大家心里都不好受,你得对你的兄弟姐妹们多些体谅。”
那鸟雀一样叽叽喳喳的姑娘就红着脸应声休语了,餐桌上的气氛似乎因为瑞奇曼少爷的这番话重新回暖。
但那姗姗来迟的半精灵打破了这一假装的平和。
他的存在本就令人瞩目,就像白色餐巾上的一块污点一样醒目,此刻敲门进来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名为布莱克的半精灵来到他的主人身边,低首对她报道了些什么。
那在整个早餐会上都默不作声的维努斯小姐终于抬起头看向我们,我注意到她把手边的餐巾折成了一朵白色的纸花。
在那黑皮半精灵对她说完话后,维努斯小姐就站起身,那些停驻在半精灵身上的目光又落在了她的身上,随着她的脚步一起移到那又空了一人的座位。
维努斯小姐把手里的纯白纸花放在了那位坠亡的露莎西尼.瑞奇曼原本的座位上。
“叔叔,就这样带过真的好吗?”维努斯小姐的眼睛从首位的瑞奇曼少爷身上一一滑到我们的脸上。
不知为何,许多人接触到她的眼睛就下意识错开视线避免了这短暂的对视。
当她的视线落在我的身上时,我没有移开眼神,因为她的眼睛像是拥有魔力一样,让我无法避开,只能注视着她,接收着她的审问。
“莫尼也打算就这么不再追究了吗?你其实也算受害者吧。”
我的名字被她那么亲昵地叫起,但我却并没有感到多么欢快,对她来说也许只是为了将我这个对象从一大群“瑞奇曼”中剥离开来才特地叫了专有的姓名。
“普莱尔,你是有什么别的发现吗?”瑞奇曼少爷问道。
他一出声,维努斯小姐的眼睛就追逐到了他的身上,那种与注视我们完全不同的热切程度让我确信,在维努斯小姐的眼中,除了身为她的叔叔的瑞奇曼少爷,我们这些其他瑞奇曼在她眼中都是一样的。
“我让布莱克去查了一下,因为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维努斯小姐说的话像是孩子在对大人撒娇,他们会故意用含糊不清的语句让人去顺着他们的脑回路猜测他们的想法,仿佛用这种加密的方式就能筛选出自己的精神好友。
“只是从二楼掉下来,就算是脑袋先着地,也不该流那么多血。莫尼也看得清清楚楚对吧?那凝固的血几乎铺满了整面露台。”
“果然,她碎得太彻底了,简直不是单单从二楼坠落就能造成的伤害。而且她的表情也凝固在了惊恐的时刻,就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她这过于形象且残忍的描述让不少人都露出隐忍的倒胃的表情,再次被她叫到的我心中也有些埋怨——
这位维努斯小姐也太不会看空气了。
为什么要在那么多人面前再次揭开这样的伤疤呢?
她这样反复提到那桩惨案是想收获些什么呢?
这甚至也是把她亲昵叫成小叔叔的瑞奇曼少爷的颜面踩在脚下。
毕竟她的发言是在瑞奇曼少爷说让事情就这么过去之后。
维努斯小姐却还是不依不饶,她的双手撑在桌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们,像是在玩找凶手的游戏:“这个家里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吗?”
她的眼神巡回一圈后又落在了一言不发的瑞奇曼少爷的脸上:“小叔叔,你说呢?”
瑞奇曼少爷还没开口回答她,那位一直为他说话的,百灵鸟一样的瑞奇曼姑娘又先跳了出来,她大胆地指责了维努斯小姐的无礼:“这个家里最可怕的东西就是你带来的红眼睛啊!”
维努斯小姐像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还眨眨眼重复了一遍:“你说布莱克?”
众人看向那被点名的半精灵,他低垂着头像是其他瑞奇曼仆从一样隐匿在阴影中,但尽管这样那浓重的仿佛死亡般的存在感依然明显,很多时候人们甚至会下意识拒绝去确定他的位置。
百灵鸟一样的少女道:“在这里的人都是兄弟姐妹,如果你妄想挑拨离间那也太愚蠢了!怎么想都是和那种恶心混血待在一起的身为外人的你更有嫌疑!”
虽然在场的许多人对她的观感并不好,但是她的话却像是打开了大家封闭的思路。
“的确……”有人这么附和,“不管怎么看,露莎西尼的死亡都只是一场意外,维努斯小姐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这件事,还把矛头引到我们身上,看上去倒像是在不怀好心。”
“我早就想说了,谁来探访会特地把一个肮脏的半精灵带过来,也不怕冲撞了伯爵大人。”有人见缝插针中伤。
也有人明面维护暗地拉踩:“维努斯小姐也是好心,但好心的话语不经头脑,只会让人更加不安。这毕竟是我们的家事,维努斯小姐还请慎言。”
我一语不发,维努斯小姐也一语不发。
我看向维努斯小姐原本的座位,站在她空空荡荡座椅后的黑皮半精灵不知何时已经抬起了头,注视着每一个出言中伤维努斯小姐的人的面孔。
那些人却根本没有注意到这死神般的凝视,都跟着大势所趋的话头开始踩着维努斯小姐维护瑞奇曼少爷。
最终还是瑞奇曼少爷打断了这一局面。
他的面色还是那么平静而温柔,他先是安抚了那位最维护他的名为莫妮卡.瑞奇曼的百灵鸟般的女孩,又让大家噤声。
做完这一切后,他才温柔地注视着刚才一个人面对那么多明枪暗地指责的维努斯小姐:“普莱尔,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只是在担心我们。但大家的话也有道理,你最好听进去。”
沉默不语的维努斯小姐现在是唯一一个站着的人,看上去像是自动被排除在了瑞奇曼长桌之外。
被“排除”的维努斯小姐脸上并没有流露出某些人希冀看到的失落或者泫然欲泣,她俯视着沉默的瑞奇曼们,不知为何忽然笑了一下,大约是被气笑了,毕竟她本来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还是一位公爵的小姐,应该从未面对过那么多人的指责,那些带刺的话语只会戳破她傲慢又纤薄的表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