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间台风登陆了一次羊城,整整凌虐了这座城市两天两夜,像一部不知疲惫的鼓风机,将院子里的花树打得一片狼藉,窗下那棵瘦弱的石榴树因为受到了最好的保护,居然没有被刮断太多的枝杈,十几枚伶仃的果实也奇迹般的保存了下来。
我摘下一颗已经开裂了石榴果,剖开取籽一尝,酸中隐隐有一丝甜意,很好吃,小砚砚迫不及待的尝了一粒,酸得直皱眉,马上吐了出来,还叫我也不要吃。
这些日子里,我的肚子无可厚非的又圆了几圈,连不谙世事的小砚砚都奇怪了,他好奇地拍着我高高隆起的肚子,问道:“哥哥,砚砚的球球,是不是被你藏到肚子去了?”
他口中的“球球”,是小孩子玩的瑜伽球,约莫篮球般大小,曾在早教课的时候玩过的,金蠡见小家伙很喜欢,就买了一个回来,台风前落在院子里,忘了收回屋中,台风过后,瑜伽球沾了一身的淤泥污垢,脏的不成样子,恰巧那时电视上又跑出很多专家提醒市民,台风后要注意卫生清洁,尤其是被刮到户外的东西,极容易沾到致命的细菌病菌,弄得我都不敢捡了,后来被金蠡请来打扫院子的清洁工一并清理走了。
“没有!哥哥的肚子藏不下那么大的球的……”我无奈的笑了笑,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他那头短短的板寸头终于长长了些许,不再硬硬的硌手了。
“那我的球球去哪儿了……”小砚砚还在惦记着他的瑜伽球。
要不就在淘宝下个单吧,兴许明天就能到了,我心里想。
金蠡手指夹着一枚棋子,轻轻敲了敲棋盘,沉声道:“下棋,别说话!”
和他对弈的小砚砚马上正襟危坐,目光重新回到棋盘上,可还是很快就输给了金蠡。
金蠡跟他复完盘之后,突然道:“哥哥的肚子里有个比你还小的小朋友,你以后要保护好他,知道吗?”
小砚砚对金蠡的话深信不疑,下意识的点了点头,随后困惑地睁大双眼,转过身,伸手就掀开我的衣服,看了又看,皱着鼻子,不满地道:“哪有小朋友呀……”
我慌忙站了起来,瞪了金蠡一眼,恹恹的上楼,远远的躲开小砚砚。
倒不为别的,而是我现在的身体,是真的很丑陋。
肚子高高隆起也就算了,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了,可是,我发现胸.部最近开始也在微微隆起,不小心碰到的话,会有点涨疼,依稀是涨.奶的症状。
脑海闪过“涨.奶”这个词时,我如遭雷击,耳朵嗡嗡的响,脑海一片空白,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整个人仿佛被抽离了魂魄,孑然一身游走在崩溃的边缘,神智差点陷入了魔咒的泥沼里,变成了和我妈一样。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扛过来的,只记得魂魄归位的时候,整个人是瘫坐在床下的,脸痒痒的,一抓,才发现湿.漉漉的,不知哭了多久,掉了多少的泪,喉咙沙哑得厉害,几乎失了声,衣服裤子全是汗,湿涔涔的,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我在遇见金蠡前,对男女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遇到金蠡之后,才知道自己的性取向不属于正统性,可我从未把自己当成女子,即使我的身体里有着女子的器官,甚至还能和女子一样孕育新生命。
我承认,我缺爱,怀了金蠡的骨肉,一点也不后悔。
毕竟,他是我深爱过的人。
可是,我无法将自己定位为一个女人。
那些日子里,我食不知味,惶惶不知所措,常常把自己锁在浴室里,只有在没有人的狭小的空间里,我才敢正视自己丑陋的身体。
它还在涨。
像跟高高隆起的肚子作比赛,看谁涨的快……
它也还会疼。
有时候走路急了,或者被依偎进怀中的小砚砚不小心摩挲到了,会针刺一般的疼痛。
我依旧六神无主,偏偏无人可诉说,不敢告诉金蠡,也不敢告诉李琪琪,更不敢询问医生,医生和金蠡是一伙的,他知道了,金蠡必然也就知道了。
我上网查阅了相关的帖子,可是网上怎么可能会有男子怀孕涨.奶的帖子?不得已,只好参考了女性怀孕的帖子,无一例外不是说正常的涨.奶现象,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办了。
我痛恨这具阴不阴阳不阳的身体,可是,如果不是这具身体,又怎能孕育肚子里的小生命?又怎和他结下至亲血脉的羁绊?
下周就是第四次产检了,那时候,这种情况必然无可遁形的呈现在医生和金蠡的跟前。
金蠡也察觉到了我的精神状况不好,问了我几次,我都无法将身体的变化宣之于口。
我的沉默让金蠡以为是活动范围太小,只困囿在这栋别墅里,容易产生烦躁无聊的情绪,于是尽量减少去羊城棋院的次数,如果非要去,也会尽快赶回来,利用网络跟别的职业棋手对弈。
这一晚,金蠡叫来了老张,趁着暮色四合的夜晚,将我们三人载到市中心的商场去逛逛。
老张一如既往的喊我“小戚”,语气不咸不淡,不冷不热。
他倒是常常驱车过来载金蠡外出,但都没有跨进过别墅院子一步,我甚至透过铁栅栏和他对视过一眼,他也只是笑笑,便移走了目光,等金蠡上了车,他便把注意力集中在了前方。
明明毫无存在感的一个人,可每当我看到他,便情不自禁的想起金楹和肖鸿益。
埋在记忆深处的剪影被一条丝线勾了上来,迅速在脑海里播放了一遍,那里有金楹趾高气昂的嘲讽,也有肖鸿益冷语冰人的谩骂。
我再好的心情都会被一盆冷水浇灭。
偏偏金蠡丝毫没有察觉。
老张在金家当了将近十年的司机,从未出过错,为人又谦虚,向来沉默寡言,自从金蠡车祸之后,他成了金蠡的司机,现在金蠡的腿伤痊愈了,他仍旧是金蠡的司机,在金蠡的目中,老张是一个值得信赖的老朋友。
这个商场主打的是高端奢侈品牌,客流量不多,以年轻时髦的男女为主,可当我穿着宽大的t恤出现的时候,竟然没有引来多少诧异的目光。
大概身上的这件宽大t恤是哪一家品牌奢侈品吧……
可我仍旧不太敢和人对视,生怕别人看出了端倪,虽然戴了口罩,遮去了面容,露出一双还算好看的眼睛,又有大半年没有修剪过头发,现在已经长至脖子之下,乍一看,的确像个剪了短发的孕妇,旁边还有个高大的金蠡牵着小砚砚的手,极容易让人以为是一家三口。
不,是一家四口。
商场里有几家儿童店正做着9月1号开学的促销,我忍不住给小砚砚买了几件秋衣,羊城虽然几乎没有秋天,但过了中秋节,天气会渐渐转凉,尤其是入了夜,凉意悄无声息的潜在家里的每个角落,一个不留意,小孩子很容易就会着了道,要么咳嗽,要么感冒发烧。
不料买单时,我竟然抽到了一张六楼新开张的儿童乐园的入场券!
小砚砚兴致勃勃的拉着我们上了六楼,才发现这个儿童乐园很大,几乎占去六楼的一半,游戏项目更是多不胜数,除了常见的蹦蹦床、海洋球池、彩虹梯与旋转滑梯之后,还有更高难度的捞金鱼和攀岩,以及我听都没听过的什么轨道赛车、坦克大战、火山爆发……
儿童乐园大概做过很好的宣传,里面玩的小孩还不少,大多由家长带着,偌大的儿童乐园,俨然成了亲子活动的举办地。
小砚砚跃跃欲试,拉着我的手,就要去玩蹦蹦床,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就常常踩着枕头,在床上自娱自乐地蹦跳起来。
我无法陪他去玩,只能看着金蠡由工作人员领进场地,一起守在蹦蹦床旁,看着小砚砚兴高采烈地蹦起来。
几个在蹦蹦床上玩闹的小孩很快玩在了一起,阵阵欢笑声不绝于耳。
我的目光追逐着小砚砚的身影,渐渐忘了烦忧事,偶尔也落在金蠡的身上,这个人就算也戴着口罩,置身在人群之中,仍旧散发出最耀眼的光芒。
一个女性工作人员贴在金蠡的身旁,和他说话,甚至拿出了手机,似乎想加他微信。
我移开了目光,内心却毫无波澜。
目光再转过去时,金蠡已经挪开了位置,大大的拉开了和那个工作人员的距离,引着小砚砚和他新认识的几个小朋友下了蹦蹦床,转移了阵地,去了旋转滑梯。
三、四个小家伙呼啦啦的排成一队,一个接一个的滑下了管梯,又一个接一个的爬上了楼梯,很快就满头大汗,却不知疲倦的疯玩。
等到再去玩海洋球池的时候,一个小时已经过去了。
小砚砚还想再玩,但金蠡不忍心冷落场外等候着的我,便领着他出来了。
小家伙明显很不高兴,嘟着嘴巴不说话。
金蠡许诺明晚再带他过来玩,他才笑颜逐开,回头朝那几个刚认识的小朋友挥手作别。
回去时,金蠡一手抱着小砚砚,一手拉着我,特意绕进了一家孕婴店,我逛了一圈,看到了散落在角落旁的一个儿童瑜伽球,依稀比原来的那个小了一些,不过更适合现年龄阶段的小砚砚玩,小家伙也很喜欢,我便买下了它。
金蠡在货架上挑挑选选了半个小时后,才买走了几件婴儿的秋衣,无一例外的,仍旧是蓝色与粉色。
我能感觉到,金蠡是十分期待肚子里的小生命的,即使他明知道我会生下一个身体不健全的小孩。
这好像一张定心符,让我安心了很多。
也消减了涨.奶的一些烦恼。
可我仍害怕去产检。
然而我的第四次的产检还没到,一封从国外寄来的信笺却先寄到了我的手上。
我没有想到现今社会还有人会写信,更没有想到,写信人竟然是上个月曾有过一面之缘的赤龙王!
信是赤龙王的翻译写的,只是汉字写的歪歪扭扭,还没上幼儿园的小砚砚都写得比她好看,起码小砚砚能一笔一划的写完整“戚名”这两个字,赤龙王的翻译却把“名”字,写得像“夕、口”两个字,十分的别扭。
收信人的的确确是我,不是金蠡。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就是赤龙王取了几个名字,送了过来,希望我能挑出一个喜欢的,当做孩子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