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Sept.

在水里张开眼睛对我来说不是难事。我一边数数,一边放空自己。透过水观察世界是和平日里完全不同的另一种体验,一切声音都变得朦胧起来,只剩下气泡在耳边鼓出来的闷闷的声音。视线里的一切也是摇摇晃晃的,小时候的我很喜欢这种感觉,但稍微长大一点之后,我就不再这么做了。

空气一点一点从我的肺里溜走,化做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泡泡离开我的口鼻。我品味着那种从胸腔中传来的刺痛的窒息感,终于在默数到第八十七的时候忍不住冒出水面,大口大口的呼吸。

看,即使成了天赋异禀的变种人,我还是毫无进步。

星期六的早上我有足够充分的理由赖床偷懒——今天是休息日嘛。所以即使晚一点点下楼大概也是没关系的。

我换好衣服,走到书桌前,拉开椅子。桌面上什么都没摆,除了一样东西——那本书页已经泛黄折角了的《格林童话》。封面的金发姑娘把两只手浸在水中,长长的头发垂下来,一直到贴着地面沉入水里。

我把它翻开到《长发公主》的结尾,那张旧照片的旁边躺着我昨天一不小心失手剪掉的那朵蔷薇。花瓣是粉色的,从一种安静的白里渗透出来。

我想了想,把那张照片举到眼前。

恩爱的两个人肩并着肩,他们是爱真的爱过对方的——似乎一直到最后也是相互深爱着的,只不过用错了方法,爱错了人。我把视线从刚刚才在梦里见过的那个人脸上挪开,移到了另一张脸上。她看起来骄傲、明媚,就好像下一秒的整个世界都是她的。而我有着她的眼睛。

爱上一个人真的会给人带来这种错觉么?即使是爱错了人,也会这样么?

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改变自己,成为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样子,甚至到最后要牺牲掉关于自己的一切。我不理解,也不想要理解。

我又把视线移回另一边。

那么,假如爱情和立场相撞时,又该如何选择呢?

坚持自己的狂热、最后为了复刻一个不存在的幻影而疯狂,这或许是爱的一种证明。它的确可以是一种选择,但它是唯一的选择吗?

我重新把那张照片夹回书里,把它合起来,未来的一段时间之内——很长一段时间之内,我大概都不会再碰它了。

由于早上多耽误了些不必要的时间,我比想象中更晚一点回到了纽约,等到我到达相约见面的地点的时候,琳达和克劳迪娅已经在等着我了。等我们吃完这顿最后的‘散伙饭’之后,琳达就会飞去洛杉矶,而我转头奔向哥谭,一周以后,克劳迪娅也会回到位于迈阿密的老家去。我们曾经每周固定一次的电影之夜从此不再,以后想起来大概难免觉得怀念。

我一直都不是个喜欢机场的人,因为总觉得这里代表离别,而在我的记忆中,离别总是和糟糕的回忆挂钩。但琳达显然不这么想。她认为机场代表着新的开始,拥有无限可能的未来。

“我们的开始就是从机场开始的。”她总是这么说,“我下了飞机,来到人生地不熟的纽约,随便走进一家店——而你就在那里。”

我有点不好意思承认,这个说法有点感人。

琳达上飞机之前,我们最后互相拥抱了一下,小团体的拥抱,上一次这样做大概还是在书店刚刚成立的初期,可能那也是我们的第一次拥抱,我有点记不清了。

“祝你把清单上的事项全都完成。”上飞机之前,这是我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克劳迪娅接着开了一句玩笑:“祝你的清单越来越长。”

我们都笑了。琳达冲她做了个鬼脸,又回过头来对我们笑了一下。

“你们也应该列个清单,我是说认真的。”

飞机的引擎声轰鸣着离开的那一瞬间,我想,说不定我可以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