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长大了很多,比起我们第一次见面,我还是个婴儿来说。从不到手臂长的婴儿一直长到五英尺七英寸的成年人,刚好要花上十八年。我出生在哥谭,现在回想起来久远的像是上个世纪的事。
车窗外的景色从高耸入云的大厦慢慢渐变成墨绿色的深林,月亮一点一点的升起来,藏在厚厚的云层之上,只投下模糊的光晕,像一只被面纱蒙住的眼睛。左右两边都是浓郁的树影,脚下的柏油路就像一根没有尽头的传送带。
我几乎都快要忘了,许久没有见过的哥谭的夏天,是由灰蓝色、墨绿色和炭灰色组成的。
寒暄之后车内就重新回归了静默,布鲁斯叔叔不是话多的人——至少私底下是这样的。而我纯粹是不知道该和多年未见的长辈说点什么,以及——
“不用太担心,阿尔弗雷德在我出门的时候就已经醒了。”回到阔别已久的庄园的时候,布鲁斯叔叔这样对我说,似乎是在犹豫了一下之后,还是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在我脑海中的全部记忆里,阿尔弗雷德·潘尼沃斯先生似乎从没有生过病或者受伤。回忆起我还少不更事的懵懂年纪,妈妈曾经和我开过玩笑,“外公是机器人”,她是这么说的。而小时候的我没有继承父母健康的身体,童年时代大半的记忆都是在病床上度过的。记忆里的妈妈比别人的妈妈都要忙碌,在病床旁陪伴我的总是外公。
“你怎么总是病怏怏的?”妈妈用手抚摸我的额头的时候,手心总是冰凉的。我眼睁睁的看着她打开房间门、头也不回地离开,心里想的事是’你能不能不要走,你能不能再陪一陪我‘,从嗓子里发出来的却只有有气无力的沙哑气声。
“没有关系,吉尔,总有一天你会成为健康的大孩子。”每当这个时候,外公就会坐在床边温柔的望着我,手中拿着的药有时候是白色的,也有时候是其他颜色。
“像外公和妈妈一样吗?”我问。
“是的,我的孩子。”他微笑着说。
他的眼睛是深褐色的,抚摸我的额头时会帮我把垂到脸上的碎发拨开。我轻而易举的从他的脸上找到了妈妈的影子——他们都有着形状相同的眉眼、高挺的鼻子和微微翘起的下巴。那时候我就迷迷糊糊的想:妈妈老了以后也会这么温柔吗?她总是每时每刻都一丝不苟的板着脸,偶尔微笑的时候手是冷的,眼睛也是冷的。
可惜我没能有机会看到妈妈老了的样子——她离开的时候只有三十岁,眼角和额头还是平滑的,嘴角周围却多少有了浅浅的痕迹。后来我真的成为了健康的青少年,却再也没有机会躺在床上听外公给我讲睡前故事。
“那就好。”我把自己从回忆里剥离出来,跟在布鲁斯叔叔的后头跨过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庭院,提到这个的时候还是感到一阵没由来的心悸。
四个小时前,我接到了布鲁斯叔叔的电话时,第一反应居然是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外公就算上了年纪也是一位出身于军情五处的前特工、身体素质远超旁人的老人,上次见面的时候他还健康挺拔得像座灯塔,即使我已经二十四岁了,站起身的时候却还是需要抬头仰视他。当时的我怎么也想象不到变成这样的今天。
外公病倒的情况在韦恩庄园算得上一件大事,节假日里我在这里撞不上的男孩儿们今天都齐齐待在书房里,门是半开着的,我从门口路过的时候并没有多做停留和他们打招呼。外公的房间在走廊转角的最尽头,我踏着地毯轻手轻脚的走过去,在房门上敲了三下。
“请进。”屋里的人说道。我把门推开,看到外公上半身半靠着床板坐起来,手上拿着一本意大利语的诗集。
医生已经离开了。
“嗨,外公,”我走过去,坐到他床边的那把椅子上,努力的微笑了一下,“你感觉怎么样?布鲁斯叔叔告诉我你晕倒了。”
他的脸色确实没有上次见面那么好了。我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事实。视线扫到他缠着绷带的右手臂和同侧打着石膏的脚,我忽然意识到人不可避免地会走向衰老,没有人可以例外。
这个想法令我心头一酸,转而感到愧疚起来。
“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孩子。”他看着我,“我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在一百天之后。”我担忧的看着他的眼睛。这是爸爸告诉我的。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是来自他故乡的谚语。我转过头,再次望向站在床脚处的布鲁斯叔叔,“怎么会突然晕倒呢?还伤到了手脚,医生说过这是什么问题了吗?”
布鲁斯叔叔看着我,深呼吸了一下。顷刻间我意识到,这大概不是普通的‘晕倒’。
“听我说,吉尔,有些事情——”他垂下来的手臂在身侧握成了拳,似乎是在做一个重要的决定。我盯着他起伏的胸口,感到不妙,本能的想要避开。
生活在哥谭的人大多都是身怀秘密的,比如外公表面上只是一位普通老人,实际上曾经是军情五处的特工。布鲁斯叔叔他们也是有秘密的,从很久之前起我就多少意识到这一点了,但我无意探究他人的隐私。在对方向你展开来解释一件事情的真相时,你就要以同样的诚实去作为交换。我也是有秘密的人,而此刻我还没有准备好将它开诚布公的展示给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