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宴会

素月流天,双鹰唳叫。

霍惊弦手提着斩月刀,血从大臂上流淌而下,淌过他的刀面,蜿蜒出一条红河。

他周围倒下一片,可是却没有人如他伤重。

他甚至连刀都是反提着,并没有把锋刃对准人,要不然刚刚那一轮的攻击,围观他的西丹守卫早就死伤无数了。

守卫们揉着酸痛处晃悠悠从原地爬起来来,盯着中间黑衣男子,踟蹰不前。

他们弄不懂他的意图,可是见他下手留了分寸就也下意识都收了手,只将他团团围住。

“我找人。”霍惊弦用手背擦去唇边的血迹,目光沉毅,“劳烦帮我传达上去。”

他的目光往上,似乎想从那些像雪峰一样的高塔中看见他在寻找的人。

“我们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西丹王城的护城将军大步上前,大手一挥,斥道:“你们这些废物,还愣着做什么,不快点把他拿下!”

随着西丹将军的命令下达,守卫们再次拎着武器冲上来。

霍惊弦格开迎面而来的刀锋,就地一滚,横扫一腿,四周四仰八叉躺倒一片。

随着他大幅度动作,身上愈合不久的小伤口相继崩裂,让他浑身浴血,看起来分外狰狞。

他仰起头,一道血从他发丝中流下,划过他的左眉将他的旧伤染红。

刀横在他身前,就像一弯冰冷的月勾。

“将军,我不是来与你们为敌的,只是我答应了人,要来接她。”霍惊弦掀起眼睫,那丝血划过他的眼皮,从眼尾跌落。

一滴滴,在地上溅开艳丽的花。

护城将军目光慢慢对上他眼尾染血的眸眼,冷不丁打了一个寒颤。

有人说过,遇到了狼,不要注视着它的双目,不然将会被它视为猎物,牢牢捕捉。

护城将军头一次从一个人的眼中看见了危险的压迫。

他并非不能,而是不想。

若他想,就能用他那把能斩断月辉的刀瞬间割断他的脖子。

冷月挂在高空,绵绵细雨又缠绵而下。

将双方的视线都氤氲出朦胧的色彩。

他们对峙在雨丝之中,潮湿的味道让所有人都感觉不适。

尤其是混杂着血腥味的空气,让在场的人都觉得后脊发寒。

霍惊弦的衣服大片大片氤开,让人很清楚那些并不是这场雨沾湿的。

而是他身上的伤口正在大片的崩裂。

“疯子。”

护城将军都忍不住紧锁起双眉,不可置信看着他,挥动着大手道:“你,是大周人,是定北王世子,要见吾王大可派使者来。”

霍惊弦站直身体,如青松挺拔在雨丝之中,他右手转着手腕,甩开刀面上自己的血,声音稳稳传来,“我要见得人,现在就要见。”

若不是半途中遇到了多翟,听到他挑拨离间的话,霍惊弦或许并不会这么着急。

千算万算,并没有想到池虞是这样的方式回了西丹。

他本想过上几日,与她好好解释过后再带她回西丹,慢慢说服西丹王。

乾北军与西丹有宿怨,只怕西丹王不会轻易松口,但是他还是坚信有把握……

哪知竟又被北狄人从中作梗。

行差一步,悔之晚矣。

西丹王的性子他也算是了解,若是听信了多翟的话,只怕再不会轻易接受他。

所以今夜,他必须把这件事解决。

“臭小子!——”

随着一个威严的声音,庄严华丽的两列仪仗队簇拥着一个须发皆白、赤面怒目的老人出现在吊桥边。

西丹王环视了一圈四周的狼狈,最后如鹰一样犀利的目光才重新落在中央站得挺直的黑衣青年身上。

从第一次在定北王身边见过这个孩子起,他就早发现了。

定北王世子霍惊弦和他那老子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悍勇无双,是天生的将才,也有着猛兽一样的孤勇。

这是一类最让庸人害怕的人。

他们不但天赋异禀,还异常努力。

就像是一粒种子,千难万难也会拱破坚硬的磐石钻出,生根发芽,直到顶天立地。

枯朽的老树已经焚化成灰,在它的旁边又有新得大树开始遮天蔽日,让人瞩目。

西丹王看着他,用一种挑剔的目光看了半响却觉得无处挑剔,便觉得更加气愤。

“你胆子不小,居然还敢出现在本王面前!”

“哈丹巴特尔王。”霍惊弦朝他拱手,“请恕我冒犯了。”

“不恕!快滚!你阿爸都不敢这样挑衅于本王。”西丹王怒斥,“我们西丹虽然数年未挑起战事,但是不妨还是能和你一战的!”

霍惊弦把斩月刀往身侧一插,对着西丹王抱拳诚恳道:“我知道王上从多翟那里听到了一些话,但是他所说的并不是真的。”

“你以为他这样的小人,本王会轻信了去?”西丹王冷哼一声,打断他的话,“你们和北狄一样,惯是些会利用人的黑心肠,既然小阿虞流着我西丹王的血脉,自然也是我西丹的小公主,所以你也不必浪费口舌了,人不会让你见,你也别想从这里带走。”

霍惊弦闭了一闭眼,睁开时目光依然坚定,“不知道王上要如何才肯听我一言。”

“我们西丹崇武,不如用拳头先说!”一个洪亮的声音分开人群,如雷炸响在耳边。

身壮如牛的西丹男人大步走来,随着他走进,周围的人连连弯腰对他行礼。

直呼他为古图巴。

西丹语:勇士。

“来得正好,我的勇士。”西丹王对他扬起手,热切地招呼,转头看着霍惊弦又道:“既然你一定要坚持,那好,我给你一个机会!”

“古图巴是我西丹的勇士,也是我为小阿虞选定的丈夫。”

“她是我的妻。”霍惊弦全身绷紧,脸色沉怒。

“那是你们周人皇帝指的婚,我并不承认。”西丹王往后退去。

“你选吧,打得赢我就给你说话的机会,打不赢就快滚出去。”

霍惊弦目光缓缓移来,锁定在古图巴身上。

池虞被限制在了簇星台上,听说是西丹王下达的命令。

开始只是猜测,到这个时候她就已经能肯定,来得人一定是霍惊弦。

“帮帮我!”

身边除了格桑塔娜,她也无人能求助了。

格桑塔娜为难看着她道,“大父虽然平日里很宠我,可是这种时候还是别……”

池虞不等她说完,眼泪就啪嗒啪嗒往下掉,“你说他一个人会不会被打死啊,他死了我就变成寡妇了。”

格桑塔娜连声安慰:“你不会变寡妇的,大父会给你再找一个丈夫,再说了在我们西丹谁还没死过一两个丈夫……”

这种安慰还不如不来得好。

“哇——那不一样!”池虞哭得更大声了。

一张原本娇俏的脸瞬间变得像下雨的云一样,源源不断挤出水来,哗啦啦的流。

格桑塔娜一看,头皮都麻了。

“你别哭了,都吵着我眼睛了!”

片刻后,她重重叹了口气,跺脚道:“别哭了,好了,我带你出去,你都不知道这是我藏了好久的密道!”

池虞睁着泪眼,“真的?”

她的泪来也快,去也快,让格桑塔娜都不禁觉得自己是不是上当受骗了。

她忍不住强调自己付出的重大牺牲,“你要知道,我带你出去这一下,我藏了两年的密道就会公布于众,到时候我大父要是罚我,你可不能跑啊!”

池虞点头,“我一定跟你同患难!”

“我明明不用患难的啊……”格桑塔娜仰头望顶。

两人在王宫之中躲躲藏藏,避开护卫已经是千难万难,要从内城出去还要靠格桑塔娜的欺瞒拐骗,最后仗义地替她引开了追兵,池虞才得以从半开的城门溜出。

一声声呼叫、呐喊逐渐清晰。

池虞拎起裙摆像一尾鱼钻进人群。

“对不起,请借过!”

拳拳到肉的声音打得她耳鼓一阵阵难受,好像打在了她自己的身上一样。

她从人群中挤出去,眼前火光围出一片空地,人群绕着空地一圈。

而中央只有两个人。

一个高得像一座小山一样,池虞还从没见过有人像他这样高大强壮的,上身赤裸着,露出一身结实的肌肉。

另一个身上只着了一件白色单衣,单衣上早被血染得深浅不一,看起来伤势很重。

池虞还没见过霍惊弦如此狼狈的样子,眼圈顿时一酸。

“古图巴!”

“古图巴!”

周围的人情绪异常高涨,都在给那个西丹男人打气。

霍惊弦一人站在一端,满身是血,看起来异常恐怖。

池虞正想冲过去,旁边一个人认出她来,幸好他会大周话,因此可以对她解释道:“小公主,你可不能出去,这是勇士的约战,霍世子同王上有约定,你出去就破坏了他们的约定。”

池虞被他拦住,又挤不开旁边的人只能着急问,“约定什么,你们是要打死他吗?”

“他身上的伤可不是古图巴打出来的。”那个人摆手道:“小公主,你自己看看。”

池虞一开始哪定得下神来看,听见他如此说,才勉强自己镇定下来,望向场中。

两人短暂的休息之后很快就又交手了,赤手空拳打起来更凸显本身的力量。

霍惊弦在体型之上明显处于弱势那一方,然而霍家的身法之中虽然八成为刚,但却也有两成为柔。

碰上和挞雷路数一致,都是以力量取胜的敌人,霍惊弦就抛弃了那八分的刚,全力用那两分的柔和他对抗。

古图巴原本信心满满,以为很快就能把对方拿下,可没想到当着众人的面却和霍惊弦僵持了这么久。

他不禁满腔怒火、又急又躁,出拳的速度加快,但是明显凌乱起来。

霍惊弦手搭在他手腕上,用巧劲钳住,正想让他的手腕脱臼时忽然腹部的伤口一阵剧烈痉挛。

生理的疼痛让他在这个关键时候不禁弯下了腰,就在这个空档,古图巴大拳扬起,就想从他头顶砸下。

池虞见了肝胆俱颤,逼出了最流畅的西丹话大喊了一声:“住手,他是我的人!”

池虞声音落下,场面上顿时鸦雀无声。

脑袋齐刷刷地转向她,仿佛看见比场上打斗还要精彩的画面。

有些人认识她,有些人不认识她。

都在这一刻觉得火光下这位穿着单薄月白寝衣的少女看起来犹比斗场上的两人战意还要旺盛。

熊熊怒火在她剔透的眼眸转着,扫过他们时,都能烫人。

古图巴虽然没见过她,可是一瞬就猜出她的身份,举起的拳头如何也是不敢落下。

他后退一步,转头去询问西丹王的意思。

然而西丹王却没有看向他,而是皱着双眉看向池虞。

池虞见两人停止缠斗,立即弯腰从拦住她的那只手臂下钻过,拎起裙摆就飞速朝两人的方向跑去。

却在离他还有五六步的地方,忽然停住了脚步。

霍惊弦用手背擦去眼边的血,一身狼藉站在火光之中,像一匹伤重的孤狼,神色晦暗不明朝她看来。

她这突然一驻足,仿佛像是无形之中在他们之间划过了一道鸿沟。

让霍惊弦眼内闪过一丝隐痛。

她不再全然信任他了?

“阿虞,晚点再跟你解释好吗?”

池虞还没反应过来。

霍惊弦转头对着西丹王扬声道:“我与古图巴胜负还未分,与王上的约定还未决。”

古图巴诧异万分,他的身体明明已经不适合再继续和他打下去了。

再打下去他的身体会彻底拖垮他的攻势,根本胜算无几。

却没想到提出继续的人反而是他。

他不怕对手强,可是却本能畏惧不怕死的。

对于西丹人来说,畏惧生死,畏惧自然是习以为常的事。

因为超脱生死的只有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