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无衣垂首抚了抚衣襟,再抬头脸上笑容毫无滞涩:“你便告诉他,我去云游四方,代他实现年少心愿了。也叫他务必代我将西蜣治理好。”
霁雪凝他半晌,垂眸负气走在了他的前面。
两人在雍州停留了五日,最后一日时,霁雪到底是不甘不愿地离开了。薛无衣连马车和护卫都给她备好了。看着薛无衣云淡风轻的神色,她既感动,又愤恨。
她与薛无衣相处这些年,这个人总是这样。执拗任性,从来只有旁人向他妥协的份。
马车和护卫已经等在客栈门口,霁雪将这几日赶制出来的药丸一瓶瓶拿出来,叮嘱他效用。最后实在不放心,又将药方写下来一并塞给他,冷声道:“你每新到一个地方,便要给我写信。我若是收不到你的信,便去寻商阙。我寻不到你,商阙总能寻到。”
“知道了知道了。”薛无衣将药丸都收起来,亲自送她上马车。
霁雪上了马车,心里却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放心,掀开车帘恳求地看着他:“我想陪着你。”
薛无衣隔着车窗与她对视,午间明亮的日光照在他身上,将他苍白的皮肤照得几近透明。微风吹过,青色衣摆微微晃动,他如青竹挺立,神情也如青竹坚韧:“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这最后一段路,我想自己走。”
霁雪神情微恸,最终一言不发地放下了车帘。
护卫驾着马车缓缓远去,薛无衣停在原地目送,直到再也看不到马车了,方才转身回去。
身边最后一个人也离开了,他终于再无牵挂,可以干干净净地来,清清静静地走。
隔日,薛无衣买了一匹老马,带上简单的行囊便继续向北出发。霁雪留下的那些药丸他没舍得扔,却也没打算再吃。这些年来他吃药如同饮水,日复一日从不间断。就连西蜣最苦涩的茶叶,在他喝来,也是甜的。从前有不对付的官员背地嘲讽他,说他煮茶熏香也掩盖不住满身血腥味。然而这些人不知道,他煮茶熏香,不过是为了掩盖身上浓重的药味罢了。
他的病除了他与霁雪二人,几乎无人知晓。他对外从来只说自己先天不足,天生体弱。时候长了,竟然再无人记得,他十五岁之前,骑术也曾得过先王嘉奖。
真真是岁月易改,人性易忘。
低低地咳嗽几声,薛无衣坐在马上,拿起腰间酒壶喝了一口压下喉间痒意,微微眯起眼笑道:“走吧,我们去雁州看看。”
从前总听闻北战王夫夫将雁州治理的极好,从苦寒之地成了北地绿洲,他早就想去看看,如今总算有了机会。
半个月,一个月,两个月……商阙派出去的人一无所获。
商阙白日里要在朝堂上面对官场上的尔虞我诈,到了晚上,便悄悄出宫,去丞相府煮茶静心。那柄青竹扇被他随身带着,时常拿在手中把玩。把玩的次数越多,越能明了薛无衣的心情、
从前他从未主动去了解过薛无衣。
两人年少相遇,他倾心于他的聪慧与意气风发,也为他描绘的西蜣盛景动心。但越是如此,他就越发厌恶薛无衣后来层出不穷的卑劣手段。他觉得是薛无衣变了,变得阴险,狡诈,变得不择手段,没有底线。
他记忆里风光霁月的少年渐渐蒙了尘。但他仍然克制不住心里的悸动,他无法拒绝薛无衣的要求,也总对他描绘的未来心存希翼。但每每夜深人静时,想起自己所作所为,又越发觉得厌恶。唾弃自己,也更憎恨他。
他与薛无衣的关系,就在说不清道不明的爱恨交织中,如藤蔓纠缠,难解难分。他从前以为自己是恨多一点,但当他真正地直面内心,真正地去了解薛无衣,才发现原来是爱更多。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薛无衣早就已经融于他的骨血,无法分离。
喝下一盏茶,商阙起身离开。身后护卫跟上来,他脚步顿了顿,又下令:“再增派人手去寻。”
九月末时,探子回报,说在载虢寻到了霁雪的踪迹。
霁雪对外是薛无衣的侍女,只有商阙知道,薛无衣一直把霁雪当亲妹妹看待。她一手照应薛无衣的起居,与薛无衣形影不离。曾经商阙想起霁雪只觉得心情酸涩复杂难言,但如今得知她的消息,却觉得欣喜若狂。
一得到消息,商阙便迫不急待地寻了过去。宅子位置清幽安静,往后走两条街就是热闹的街市,不喧嚣,也不远离人群。确实是薛无衣会喜欢的地方。
商阙克制着心中激动,抬手叩响了门。
来开门的是个老妪,抬眸瞧了商阙一眼,问道:“公子有何贵干?”
商阙道:“我来寻你家主人,姓薛的。”
老妪摇摇头:“我家主人姓宋,不姓薛。”
说罢就要关门,商阙神情一急,伸手挡住门就要往里走。老妪年纪虽然大了,却并不憷他,见状立刻大声呼叫起来。
霁雪闻声快步出来,瞧见被拦在门前的商阙,神色便冷了冷,叫老妪退了下去。
“你来做什么?”
一瞬间商阙想了许多言辞,然而说出口时,却是嗓音微哑的一句:“他在哪?”
霁雪一向不喜他,在她眼中薛无衣是世上最好的人,但商阙显然不这么认为,他总说薛无衣做事太过不择手段,却从未深入了解过他这么做的缘由。因此这些年来两人虽然都常伴薛无衣身侧,关系却并不太融洽。
霁雪本来不想理他,但想到薛无衣的嘱咐,到底还是道:“他叫我转告你,他去云游四方,代你实现年少心愿了。叫你务必将西蜣治理好。”
“他……没有回来?”
“没有。”
商阙心里一空,脸上的欢喜也淡了。他沉默了片刻,转身欲走。接着又想起什么来,回身问道:“我听王室那些人说,先王曾给他下了毒,说他命不久矣,是真是假?”
霁雪眼底微动,道:“假的。”
说罢便要送客。
商阙与她关系并不融洽,见她不欢迎自己,只能怅然若失地转身离开。
回了王宫之后,他在寝宫里,对着那把青竹扇沉默良久,最后还是没有将派出去的人手撤回来。
即便薛无衣不愿见他,他也不打算放弃。他与薛无衣之间的误解太深,他要寻到他,亲口告诉他,是他错了。
十月中旬,西蜣的天气越发冷了。
商阙坐在茶室里,目光遥遥望着远处,想的却是薛无衣独自在外,不知道是否添了厚实衣裳。他记得每年这个时候,都是薛无衣身体最弱的时候。他体弱又畏寒,每到了冬日就容易得风寒,常常要裹着厚实的狐裘保暖。
喝完一盏茶,探子便到了,向他汇报这些日子的搜寻结果。
这些日子朝堂事务繁忙,商阙称王之后,便将薛无衣从前制定的新政一一推行了下去。但朝堂之上阻力很大,他也越发明白了当初薛无衣处境之艰难。但他仍然顶着压力将新政推行了下去。这些日子他与几个提拔的心腹忙得不分昼夜,只有这偶尔的片刻闲暇,才能到相府的茶室偷闲,顺便听探子汇报搜集的消息。
众多探子依旧一无所获,倒是有了个意外发现——他们意外查到了霁雪的身世。
原本他只是念着薛无衣的情分,才叫底下人照应着霁雪。却没想到意外发现了宅子里来往的宋家老人,顺着查下去。才发现霁雪竟然是宋氏遗孤。
宋氏一门,原本是西蜣极富盛名的医术世家,每代最杰出的宋氏子弟都入王宫做御医。但后来宋家牵扯进王室秘闻之中,被满门问斩。自此宋氏医术失传,也再没有宋氏子弟入宫。
他没想到,霁雪竟然是宋氏遗孤。他蓦然想起上次见面问霁雪的问题,他问霁雪薛无衣是否中了毒命不久矣。
霁雪说:假的。
他一瞬间心惊肉跳。飞快起身去牵了马,策马去宋府。
宋府大门三更半夜被敲响,开门的还是上次那个老妪,瞧见是他,面色不太好地将人放了进去。商阙心急如焚地等了半刻钟,霁雪便到了。
霁雪瞧见他面色也有些不好:“有事?”
“你是宋氏遗孤,你会医术,对不对?”
商阙一股脑将心里的疑惑问了出来。霁雪的身份就像一把钥匙,将所有令他不解的疑惑都解开了。
明明薛无衣把霁雪当做亲妹妹看,却又愿意让她贴身伺候自己,即便外人传她是婢女是侍妾也并不在意;明明薛无衣身体弱,冬天还易感风寒,但相府里却没有大夫,每回生病了都是霁雪按方抓药,熬几剂药服下去便痊愈了。
从前他问薛无衣,薛无衣告诉他,这方子是前人留下来的古方,比那些大夫有用的多。那时候他信了,如今想来,才发现自己傻得厉害。
不是薛无衣不看大夫,是因为大夫就在他身边——霁雪就是那个大夫。
霁雪沉默地看着他,商阙只觉得太阳穴突突跳得厉害,声音也是颤抖的:“那些传言……都是真的?”
“他中了毒……命不久矣?”
霁雪不语。
商阙眼眶渐渐红了,手指控制不住地发颤,嘶哑地低吼:“你说话!他是不是快死了?他到底在哪?”
“你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霁雪冷静地看着他,话语如刀,一刀刀扎进他心里:“从前你不知道,如今便也当不知道不是很好吗?他也是这么希望的。”
商阙身体晃了两晃,牙根紧咬,声音从齿缝中出来:“他到底在哪儿!”
霁雪叹了一口气,转头看向外面:“我不知道,我们在雍州分开的,他不肯让我跟着。从十月初开始,我便没有收到他的信了。”
雍州,那是大邺境内。商阙惨白的脸色恢复了一些。浑噩地站起身准备离开,想起什么又问道:“他的病……怎么样了?”
“撑不过这个冬天。”
商阙手指一阵痉挛,勉强平静地道了一声“多谢”,便仓惶策马离开。
霁雪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抬眸看向头顶清冷的圆月。她大约明白薛无衣的心思,这人骄傲倔强了一生,就是死也要死得体面。不肯叫周围人瞧见他的狼狈。但那样未免太过凄凉了,她无法违背薛无衣的要求,便只能让商阙去做。
若是来得及,或许商阙还能陪着他走过最后一程。
十一月中旬,雁州下了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