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再度浮现。
沉浸在幸福中渐渐长大的怀曦,对即将碾压过来的宿命之轮,尚一无所知。
月华城风水养人。
怀曦十一岁来到城中,岁月匆匆,已过五载。随着年岁增长,他脸上的伤痕竟也在这温风柔水中渐渐淡去,只余一些不太明显的痕迹。身形也愈发挺拔,十六岁生日换上一身新裁的红衣,已是风姿翩翩少年郎。
生日,楚郁在饮思湖边,给他放了漫天烟花。
璀璨的火光映照在两人的脸上,怀曦也终于有了些勇气。当楚郁又一次要去华都谒见天子时,他拖着他的袖子第一次撒娇:“阿楚哥哥,不要去好不好……不想你离开。”
楚郁清浅的眸子里满是无奈柔和。
“那曦曦,这次带你一起去,如何?”
怀曦的眼睛亮了起来。
十六岁,他抱着宠物小黑猫,第一次随楚郁离开月华城。沿途的风光如画,他们在每一个小镇停留,品尝美食、看风土人情。
怀曦兴奋得像个孩子,原来这城外广阔,还有无数他未曾见识的新奇事物。他就这么高高兴兴了好几天,直至快到皇都,忽然又悲从中来。
楚郁对着他的眼泪明显有些无措。
而怀曦也偷偷在心里告诉自己,他就哭这么最后一次——以前的痛苦、委屈,终究已经过去了。
他以后都会很幸福。
他看向楚郁,目光如繁星点点、莹莹明亮:“阿楚哥哥,我以后一定好好学艺学武。等我长大了以后保护你,我们常常这样游遍天下、看尽风光尝够美食,好不好?”
“嗯当然,阿楚哥哥若有职责守在月华城,怀曦也愿意一辈子陪阿楚哥哥就在城中住着。”
不求功名利禄,不看山川广大。只守着一方小小天地,彼此相伴。
京城气象万千、繁华似锦。
怀曦有幸同楚郁一起谒见天子。
在他的记忆里,天子的面貌一直模糊不清,只记得他很年轻、且住在宫中那几日,天子频繁探望。
怀曦一开始还很自豪,想着阿楚哥哥人见人爱,连天子都要上赶着与他结交。可那年轻天子博学多才,日日与楚郁有说不完的话,他又有了一丝不安。
他才十六岁,比楚郁整整小了十岁。
虽已万分努力地读书、练武。但又如何能同九五至尊、知晓天下事的人皇相比?
从京城回来的路上,怀曦就病倒了。
倔强地不肯喝药。只在病中迷糊重复着同一个问题:“阿楚哥哥,你不要对天子好……阿楚哥哥……只能是怀曦一个人的。”
楚郁握住他手道:“曦曦,我与他只是多年好友。”
怀曦却不肯罢休,病中眼睛红红的:“不可以喜欢他,只能喜欢曦曦一个……”
“……”
“曦曦,别哭了。阿楚哥哥在世上唯一视若珍宝之人,只有你一个。”
…
…
怀曦一病,就病了一整个月。
漫长的病榻,他仗着自己可怜,撒娇、任性、不断渴求楚郁的碰触和偏爱。
而病愈以后,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任性也依旧时时持续。
怀曦最难忘的,是他十七岁生日那天,烟花再次绚烂绽放。他放下手中葡萄酒杯,装作微醺迷糊,鼓足勇气在饮思湖边轻轻吻了吻楚郁的脸颊。
面对他的一切依赖、放肆,楚郁从未有过一丝拒绝。
但怀曦其实清楚。楚郁心地纯善干净,对他的包容,更多地是出于一种长辈对亲手养大少年的宠爱。而那些撒娇、越界的举动,楚郁不拒绝,多半也只是不忍伤他的心。
怀曦自己也有一只养了数年的宠物小黑猫。
猫猫小时乖巧,如今却是恃宠生娇,日日在家撒欢,不知打翻多少名贵琉璃盏。怀曦有时也生它气,可毕竟是亲手养了、疼爱了那么多年的小家伙,总不能真就把它丢出去自生自灭吧?
哪里舍得呢。
好在,与越大越不乖的小黑猫不同,怀曦越大,却越是出落得脱胎换骨般地俊朗潇洒、气质不凡。
十八岁那年,他靠着剑术卓绝,在月华城演武大会上拔得头筹。诗文法术更是不凡,成功选上了成了月华宫下任掌事。模样更出落得月华城人尽皆知的英俊倜傥,再也没人会说他是城主从时空乱流里捡回的来历不明的丑八怪了。
反而出现谣传,他应该是什么遗落在民间的天潢贵胄、绝世谪仙。大家茶余饭后还会讨论他十八岁就出落得这般引人注目,真不知等二十岁、二十五岁时,又会变得多么光彩照人。
十八岁的怀曦,亦对将来的自己满怀期待。
每天花蝴蝶一样在楚郁面前晃,像是织好了网的小猎手,志得意满地等著有朝一日他陷落——是啊。他不就相信等他以后更大了,更迷人了,楚郁还能两眼空空,只把他当做小孩子、当做弟弟看待。
然而。
变故降临得太过突然。
寂灭之月雾瘴天火,而怀曦一直被保护得太好,什么都不知道。
后面的记忆支离破碎。
一会儿是他发疯地含泪对楚郁怒吼:“为什么不告诉我!”
一会儿,又是他长跪在天子面前,一遍一遍磕头哀求,血流满地。可换来的只有漫长而冰冷的沉默。
下一个场景,漆黑的夜空之上,猩红的月亮滴着血,背后天幕被划开四分五裂的狰狞伤疤,像是一条睁大眼睛的狰狞古龙。华都古祭塔周围电闪雷鸣,声音震耳欲聋带得千里之外飞沙走石,就连祭塔的白玉砖都被震碎出道道裂纹。结界外强风疾雨,皇室众臣肃穆立在祭塔边,像是一群无声的塑像。
年轻的天子一身明黄朝服,向素白的楚郁伸出手去。
月下,两人的背影孤冷又坚定。就这么如同月华城无尽轮回里所书写的那样,天子牵着城主的手,在天崩地裂、炼狱熔岩之中,走上高高的古祭塔。
“不——不要!”
怀曦声嘶力竭、双目赤红,挣脱众人的束缚,奋不顾身地向前冲去:“阿楚哥哥!!!”
无数电闪雷鸣,如巨龙一般缠绕包裹着古祭塔。怀曦明明从小最怕雷电,这一刻却义无反顾地冲进结界。
雷电轰鸣,瞬间就淹没了他的嘶吼与哭喊,他竭力追逐那身影,楚郁却始终没有回头。泪水与雨水交织,怀曦一次次被雷电劈中,皮开肉绽,痛彻心扉。拖着满地血痕一寸一寸挪上台阶,倒在祭塔高大白石门前,手指青筋暴起拍击着大门,留下一道道血手印,声音嘶哑颤抖。
“阿楚哥哥……你不要我了吗?”
“你知道我……除了你,在着世上……什么都没有……”
“我只有你,只有你啊,你怎么能忍心……”
那个人,是他世上唯一的温暖和依靠。是他这一生仅有的全部,没有他,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阿楚哥哥……呜,我什么都没有了。曦曦什么都没有了……”
“阿楚哥哥,怀曦不乖吗,为什么要留下我一个人……阿楚哥哥,我害怕打雷,我好痛……好痛啊……”
他蜷缩着。他状似疯癫、泣不成声。
“阿楚哥哥,我死不了……我死不了,我好痛……”
“凭什么……”
“凭什么那些人活着……他们凭什么活下来,凭什么受你庇护。凭什么只有我一个人痛苦……”
一晃,数年过去。
寂灭之月褪去血色恢复清辉。天火雾瘴也早就消散,尘寰恢复了往日平静。
海清河晏,人们安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