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业式是在一个入春不久后的日子举行的。天气预报上说,这一整个礼拜前前后后都是雨天,唯独除了今天。他们是对的,难得对了一次。今天确实没有下雨,白色的太阳挂在头顶上,晒出了一地此起彼伏的蝉鸣。第一批樱花在道路旁盛开着,风一吹,粉色的花瓣就像鹅毛一样落下来,把整条街都染上颜色。毕业季来了,学校里的学生又走掉了一批。
神田老师在黑板上写了始业式的时间,很大的字体。我从书包里翻出一个笔记本,打开新的一页,把那行字仔仔细细的记录下来。该嘱咐的话都讲了个遍,时间一到,她就把手里的活页夹用力一合,踩着铃声离开了教室。
教室里发出一阵欢呼,代表着解脱和期待。对于旧学期的解脱,对于新假期的期待。在乱哄哄的一片吵闹之中,我从座位上站起来,开始收拾书包,侧过脸的时候发现有鸟从窗外飞过,麻色的羽毛点缀在蓝色的天上,就像是某种全人类都期待的迷你的小型天使。
终于结束了。我在心里想。在这个人生地不熟、语言还不通的破地方,我早就熬不下去了。只可惜假期只有短短一个月,不知道能不能好好回血。
我的后桌纱奈敲了敲我的肩膀,问我:“阿晏,待会儿要不要一起去哪里逛逛?好不容易熬到结业呢。”
我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就答应了。她平时很关照我,我也挺喜欢她。
“只有我们两个人吗?”一边说,我一边把书本一股脑儿的塞进书包里,拉上拉链,用手拍了拍裙摆后面,企图把褶皱拍散。
纱奈摇摇头。“不是,还有c组的芽美和真绪。”
不认识,也可能是忘了是谁,反正对我影响不大。“好的。”我点点头,从外套口袋里翻出手机,打开,发了一条邮件。
这两个名字听起来很耳熟。我确信纱奈一定在什么时候向我介绍过她们两个,就像是她把我介绍给别人那样。可惜记人不是我的长项,准确的说,是弱项。面容特征还好,但一说到名字,我就忍不住觉得头晕脑涨。再加上一项,我不是本地人。身为一个外国人,要在短时间内记住那么多花里胡哨的代称,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
妈的。怎么一天天的有那么多东西要背。别人家的历史。别人家的长得像乱码的假名。别人家的复杂得让人头皮发麻的全套敬语。我在心底骂骂咧咧,脸上笑得很温顺。班上的同学大都在讨论假期要去哪里玩,语速快,用词杂,我只能听懂一半,左耳进右耳出。
我是在十四岁末尾来到日本的,十一月底的一个下午。深秋下午三点的时候,长谷川小姐在羽田机场接到了我。我手里一共拖着两个大行李箱,这是我的第一波行李,剩下的会由在国内的亲戚帮我邮寄过来,需要耗费的时间无解。两个星期后,我开始在新宿区的一所国立中学就读国中三年级,这是一所一贯制学校,想要在这个当口插班并不容易,好在长谷川小姐替我解决了,她有一点人脉。
长谷川小姐,全名长谷川泉,长谷川是她的姓,名是一个单字,泉。她今年三十三岁,染成栗色的直头发,大眼睛,日本人里少有的细挑高个儿。单身,目前在一家出版社做翻译,十五年前曾经到北京去留学,是我祖父的得意门生。我来到东京读书这件事是祖父的提议,长谷川小姐答应的很畅快,不如说是自告奋勇,当起了接洽我这个烂摊子的大圣人。我跟着她一起待在高田马场,住一户建,只有我们两个人,一个星期中有三天我负责做早餐、她负责做晚餐,剩下的四天我们吃便利店和附近的餐厅。我的午餐从来都是在学校食堂解决的,长谷川小姐则每天中午花半个钟待在公司附近的西餐厅。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四个月,这其中,我一边骂看得让人眼花缭乱的东京地图,一边花了一个星期记住从家到学校的路,再花一个星期记住从家到附近地铁站的路,每天都过得心惊胆战,主要是生怕走错一个路口,就拐进一个新的世界。
纱奈带着我、芽美还有真绪在附近逛了一整个下午,我们一起吃了中饭和下午茶,然后慢悠悠的晃回家。开门的时候,长谷川小姐刚好从二楼下来,难得在工作日见到她这么早回家,我感到有点意外。
这栋房子年岁不短了,木质的楼梯在被踏压的时候会发出微弱的声音,像卡通片里反派手底下的小喽啰被打败后的哀嚎。不过并不算是什么严重的问题。
“我回来了。”我抬高声音说道。长谷川小姐看见我,脸上泛起一个微笑。
“欢迎回家,阿晏。我收到你的邮件了,还以为你今晚也要在外面吃。”
“不了,我想早点回来。逛街很累。”
“你都买了什么?”她兴致勃勃的凑过来。
我把手里的购物袋递给她看——都是夏装。一条连衣裙,两件t恤,还有一条半身裙,全是在同一间店买的。虽然离夏天还很早,但我还是买了。
“哇,真可爱。”长谷川小姐抬了抬眉毛。
比起“暂住客”和“户主”,我们的关系显然要亲近许多。长谷川小姐在北京读了四年书,我是在其中的第二年出生的。我一出生,我不负责任的父母就撒手蒸发了,是祖父和祖母把我带大。我从小就一直生活在大学的家属区里,和长谷川小姐碰面常事。不过那时候的我对她并没有什么记忆,等到我记事之后,她就回到东京去了。
在我十四岁之前,她还来拜访过两次,都是公事出差,顺路。第一次我九岁,她送了我一个大号史努比玩偶,第二次我十二岁,她送了我一套英文译版的高尔基三部曲。顺便一提,那个玩偶和三部曲现在都在我的房间里——高田马场住宅区一栋一户建二楼的,我的房间里。
我把书包放回房间,顺手把新买的衣服拆了吊牌,放进洗衣机,然后去浴室洗澡。等我换好衣服之后,天色已经半黑了。街上的路灯还没有亮,应该是不到时候。我每天都想掐着表看看路灯是在那一分钟开始亮的,但每一天都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