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挨近陡坡边缘的一棵槐树,耳旁正好传来清晰的对话。
“堂堂七尺男儿,不寻思着如何保家卫国、仰事俯畜,竟拿着凶器,在这荒郊野岭对一个牙牙学语的孩子下毒手。若我是你,早拿了根腰束,去隔壁那棵歪脖子树上蹬脚一跳,早点一死了之——总好过没脸没皮地活在这世上,被人唾骂鄙夷。”
“卫尉夫人牙尖嘴利,某不及也。某不过是一介粗人,不懂唇舌的弯弯绕绕,只想问一问夫人:你可知你挖空心思想要保护的这个幼童是谁?连他的姓名身份都不知晓,就贸然相护,夫人就不怕哪天知道真相,后悔一辈子?”
“可笑,”最初的女声发出冷嗤,并不为对方的挑拨而动摇,“任凭他姓甚名谁,是何身份,又有何干?稚子无辜,他连话都说不利索,纵然他的父母罪大恶极,你又岂有权利夺走他的性命?”
另一人似乎气急:“段煨无能,苗而不秀,有堕其兄之名;自投效董太师以来,烧杀掳掠,祸害朝纲,乃天之戮民。夫人乃卫尉之妻,岂敢与此贼同流合污?”
那女声笑道:“妙哉妙哉,我方才还道——你如此气势汹汹,莫非要说‘此子乃董贼之子’?却未想到竟攀扯上了别人。西凉兵再可恨,所作所为也皆系他们一人,罪不祸及妻儿。何况我听说段忠明(段煨)在华阴屯兵,勤务农事,与民秋毫无犯,与董贼帐下的其他歪瓜裂枣皆尽不同。倒是你,口口声声陈述段忠明的罪证,却连董贼的姓名都不敢直呼,竟以尊称代指?呵,‘董太师’?好一个‘董太师’。你怕不是董卓那老贼的鹰犬,与段忠明有隙,在此公报私仇吧?”
谛听此番纷争,顾元达已大致洞悉了前因后果。
他摩挲着匕首的环首,倏然,若有所觉,抬头看向前方的紫葳丛。
五十步开外,挂在山岩间的凌霄花开得正茂,绿枝如瀑,亮橙色的花簇团于其上,令人目酣神醉。
在一大片绿与橙当中,有一颗黑色的小脑袋时隐时现,像是在水面浮浮沉沉的海藻。
“……”
顾元达步如飞絮,无声无息地上前,抓住那一撮黑毛的后颈,将人拎了过来。
“阿湛……”被他拎在手中的荀承露出示好的笑,被顾元达及时捂住唇,示意他静听。
下方,与女声争执的男子已然羞怒,脱口而出地讥诮道:
“我尊你一声卫尉夫人,不过是念着张卫尉昔日的情面,莫非你还真当他是昔日声威赫赫的太尉,连太师都要受其统御?可笑至极。别说张卫尉了,就是那袁隗——自以为对太师有提携之恩,百般作祟、挟恩图报,却也不用那颗被进贤冠削尖的脑袋想一想,太师是何人,岂会容不知局势的人在他眼前放肆?当即,连着袁隗在内,袁家主支上下五十余人皆尽被太师剪除,一个不留。想那袁绍志得意满,自视甚高,不将太师的抬举放在眼里,组建那劳什子的义军来妨碍太师。怕是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留在皇城的兄弟叔侄早被杀了个精光,曝尸荒野、无人收殓,当真可怜得很。”
掌心捂着的唇连带着面部肌理剧烈颤动,顾元达仍稳稳地按着荀承,不让他发出明显的声响。
荀承眼中爆发出难言而强烈的光,去掰顾元达的手,没能掰开。
那只手就像是焊死在他的面庞上,沉稳、纹丝不动,不曾挪开一分一毫。
一直冷静自持的女声,终于染上了一丝激愤:“主支五十余人!?你们——你们竟连襁褓婴孩都不放过!?”
“可笑,”另一人似是终于扳回一城,言语间多了一分得意般的游刃有余,“莫非夫人不知‘夷三族’耶?管他‘四世三公’,‘八俊八龙’,敢与太师作对的都得死。世家望族?亦不过是一颗脑袋一条命,上了砧板,就如那濒死的鱼,任你乱跳乱蹦,也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四世三公,自然指的是袁家。袁家与弘农杨氏并为汉末顶尖大族,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子弟世代位居高位。三公,即汉代中央权力最高的三个官职。
而八俊八龙,说的却是颍川荀氏。若只有八俊这两字,旁人率先想到的或许会是“周举”、“张俭”之流,可加上八龙,人们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荀氏。荀氏亦是世家鼎族,簪缨传世,在汉时的名望虽不及袁氏,却家风清正,门下子弟多有殊才,英杰辈出,名士奇崛。
八龙中最负声名的名士荀爽,就被董卓强行征召,硬捆着丢上了贼船。
这人先是说了袁氏满门惨死的事,又马上带出荀家,不管是谁听了他的话,都会下意识地认为荀氏和袁家一样,被董卓当成杀鸡儆猴、威慑士族的那只鸡,满门上下都会被董卓除尽。
若非顾元达知晓历史进程,只怕也会被男子的话语误导,认为荀家会和袁家遭遇一样的惨案。
不出意料,在他怀着的荀承果然开始剧烈挣扎。
他立即低着头,俯近荀承耳边,轻声慰藉:“冷静,阿束,这不过是他的一面之词——”
耳畔的声音低缓沉稳,带着少年独有的清朗。若是平时,荀承必定会被声音中的镇定所染,慢慢冷静下来。
可如今,被带到长安,面临生死危境的荀氏子弟中不仅有他朝夕相处的族人,还有他的父兄,他又如何冷静?
挣扎之势逐渐增强,而在陡坡下方,变故忽起。
口出狂言的男子趁着女子及其部曲惊愕震怒的空隙,与同伴横空直入,泛着寒光的大刀就要砍向女子怀中的幼童。
不及细想,顾元达腾出左手,将匕首递至唇边,张口咬住刀鞘,白芒乍现。
离鞘而出的匕首被他反手掷出,宛若从天疾降的寒星,裂空锐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