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何计量

袁绍素来心思繁重。今日遇见的道士不知深浅,不但当众送上玉玺,又在临行前留下一首意味不明的诗,他怎么也无法等闲视之。

若不能想通其中关窍,只怕他夜里睡不安稳。

可不管袁绍怎么逐字逐句地分析,逐字逐句地联想谐音与意象,他都觉得整首诗的主旨极其暧昧,每一句都模棱两可。从全诗整体来看,这首诗似是褒扬他的军队英勇无双,毕竟开头的“乌啼”,指的是乌鸦鸣叫,民间素来有乌鸦报喜这一说法,且收尾的句式是“勇冠三朝”,若是反讽,不可能在全诗的末尾用上这四个字。

但要说是褒扬,袁绍又觉得不对劲。那道士后来的言辞虽站得住理,却不能改变他最初怒叱义军不作为的凛然。哪怕道士最后和缓了态度,给了彼此台阶,甚至送上玉玺,他也不至于还要专门写一首诗,昧着良心夸赞他们这支军队勇冠三朝。

更何况,“兵销甲挂”,“游丝荏染”可不是什么好意象。

“这诗一定有问题。”袁绍能肯定这一点。然而就算知道谜底,解不出谜题仍是枉然,反而愈加挠心挠肺,不得安稳。

“那人心性极佳,胆量过人,视箭阵于无物,于生死间谈笑风生,绝非寻常之辈。这样的英杰,又岂会是曲意奉承之人?”

想不通透,不如不想。

正当袁绍烦闷地决定抹平细沙,来个眼不见为净的时候,帐外的守备扬声汇报,说是袁术求见。

袁绍还未予以回复,袁术已经掀开门帘挤了进来。

对这不讲规矩的行为,袁绍极为不悦,只绷着脸,没有表现出分毫。

袁术却是一点也不见外地走到他的身边,端起案上的酒水就是酣畅的一口。

“好酒!就知道宴会上的酒水不得劲,要想一饱口福,还得到本初的营帐中来。”

袁绍对这若有所指、含沙射影的“夸赞”听而未闻:“不过是清酒掺水,也值得你如此稀罕?说出去怕是旁人以为我袁氏子从未用过甚么好东西。”

笑意本就未达眼底,又闻此言,袁术眼中光芒暗涌,不知在作何计量。

视线扫到尚未抹平的沙地,他放下酒卮,一个灵便的转身,就出现在那块写了诗句的沙地旁:“本初倒是有闲情逸致,在帐中独自一人赏诗,怎么不邀请弟弟一起?”

不管心中如何生厌,在兄弟二人还未彻底撕破脸的当下,袁绍都没法将袁术赶出帐外,叫别人看笑话。

他只不再搭理袁术,任他一个人唱独角戏,用那浮夸的语句翻来覆去地评析诗句。

袁术一个人撩拨了许久,没得到半点反应,暗道袁本初如今原来越会装模作样,真是无趣的紧,口中的胡遮剌更加随意不过脑,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墙角那口竹箧上。

整个帐篷就只有那一处能收敛东西——玉玺,是否就藏在那口箱子里?

袁术不动声色地往竹箧的方向挪了两步,还未来得及成功靠近,便听一直沉默的袁绍冷不丁地说了一句。

“那个成岢,是你带进来的人吧?”

成岢,就是今日一直出声刁难顾元达的壮年将领。

乍听见熟悉的名字,袁术下意识地敛了敛心神,随即撇嘴:“虽是我提拔的,不过跟我可没什么关系。你看他今天,与韩馥眉来眼去得多勤啊。”

一边向他们袁氏献殷勤,一边替韩馥做枪,当他袁术是傻的?

袁绍没再多说:“那就是不可用了。”

不可用,不是不能用,一句话就堵死的壮年将领成岢的官途。

顾元达尚不知晓白天对他恶语相向的壮年将领已经倒了大霉。他带着荀承来到一处地势较高的水源附近,简单地清洗了一番,脱去道士外袍,卸去伪装,意外地发现原主顾至的脸竟然与他一模一样,连睫毛的卷翘弧度都和十六岁时的他分毫不差。

有那么一瞬间,顾元达以为自己这次又是身穿,而且身体又一次缩了水。

但等他回过神,他便明白身穿这事不可能。

且不说他刚穿来的时候,原主已经假扮成道士的模样,和袁绍等人对峙了许久;就说旁边的荀承,他和顾至相处了那么久,记忆不可能凭空而现,这足以说明——这个世界确实有顾至这个人存在,只不过恰巧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罢了。

赶路了小半日,腹中饥饿难忍。所幸顾元达上一世练出的野外技能还没丢,他用石块和木柴做了个简易的锅灶,燧石燃火,又用大片的荷叶包了个粗陋的容器,装满水,架在锅炉上烧。

见火苗舔舐荷叶,却没将荷叶点燃,荀承忍不住睁大眼,既惊讶,又紧张地盯着极简版锅炉,担心下一秒荷叶就会被火焰烧穿。

可直到荷叶中的水烧开,冒出袅袅热气,那片脆弱的荷叶依旧好端端的,不见任何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