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65章

方尹和秋昊把头紧紧抵在一起,趴抱在柱子后面,悄悄地看着勤胥殿前来来往往的大臣,轻声聊着。

“阿昊,你说,陛下都回宫小半个月了,为什么还不见母妃派人来接我们回去?”

方尹说着,竟像个大人那样长长叹了口气:“我想干娘了,这里没了干娘,就像一个陌生的地方。”

“嘘。”秋昊对他比了手势,末了忽然想起来,这个噤声的手势,曾看琼瑰做过,也忍不住跟着叹了口气,泄气道:“会不会是因为,我们没有想出来干娘那两句话的意思,也没有找到那两句话有关的典故,陛下因此恼了?”

“不会吧,陛下恼了吗?”方尹后怕地拍了拍胸脯,“我昨天才接到母妃的信鸽,信上说我们好好待在这里,陛下会善待我们的。”

“唉,当时就不该马上就将干娘的事情传信告诉母妃她们,”秋昊道:“应该想到了解释再说的,这下可好,陛下回来问起来,咱俩除了傻站着,什么都不知道。”

“不是的。”方尹辩解,“母妃说我们报信是对的,她还说,她在家中害怕极了,幸好父王想了办法,将此事传去北境,传到了陛下耳中,否则京城混乱还不知何时能结束。”

两人正说得入神,没承想各自脑门都被轻轻拍了一下。

一个极其陌生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两位世子安好。”

两人齐齐回头,差点惊叫,待看清面前站着的人是个俊朗的青年后,才舒了一口气。

“你是何人?”秋昊将手背到身后,皱着眉问。

“世子无须害怕,我只是宫中的一名侍卫,因前阵子皇后娘娘的事情受了罚,被主子打发来请教两位世子,以求将功折过。”

青年眉眼英俊,器宇轩昂,姿态又极诚恳。

两位世子对视一眼,心中都觉得对方不像是坏人,便问道:“你家主子要你来问什么事情?”

青年见两人答应,没有马上开口,而是顿了顿,道:“皇后娘娘,是不是留下了两句话······”

秋昊很快警惕地看他,但方尹已经一边叹气一边开口道:“是的······娘娘的话,我门想了很久都没有想明白,她说······”

秋昊还来不及阻止,方尹就把琼瑰的两句话原原本本告诉了眼前的青年。

青年听完后,又摸了摸他们的脑袋,没再受什么,很快便转身离开了。

秋昊和方尹并没有感受到这人有任何恶意,于是也没再追究——毕竟瞧着他的身影是往陛下的勤胥殿去了。

想必是陛下依旧不肯信他们的话,又派了其他人来打探,希望能从他们嘴里听到不一样的话来。

“唉,陛下又要失望了。”秋昊摇摇头,一脸感慨。

勤胥殿,一道身影飞快地自门口掠进内殿,乍停在捧着托盘的恭四善身边,吓了这个可怜人一跳,高声惊呼:“有刺客,快来护驾!”

结果不仅没人来,还被“刺客”反手一个手刀劈在后劲弄晕了过去。

“林屿?”

正凝神批阅奏疏的秦岁晏只是微微偏头看了一眼,便又转回去继续在批注中笔走龙蛇。

被叫林屿的青年看着他怔了怔,犹豫地跪下,端正行了礼。

起身后,林屿终究是没有忍住,盯着那一头用玉冠束起的银丝,不可置信地问:“你,你的头发——是因为她才······”

秦岁晏稳稳写完最后一句,放下笔,这才转过身,正面对他,简简单单吐了一个字。

“是。”

林屿眼中浮现出痛色,似乎失了言语。

反而是秦岁晏形容懒懒,望着他道:“许久未见,你怎么愈发优柔了。”

“不过是白了头发。”他听到秦岁晏哂笑道,“即便如此,朕依旧比你好看。”

林屿忍不住露出一个惨笑,许久才道:“你把我困在西番罗港那么久,结果还是没能留住她。”

秦岁晏不置一词,但唇边笑意却全然消弭,他站起身,亲自给自己和林屿各倒了一杯茶。

“喝茶若是还不能堵住你的嘴,朕便要下逐客令了。”

林屿接过那杯茶,放在鼻尖嗅了嗅,一口饮尽。

秦岁晏看着他,淡淡地吩咐了人拿酒来。

两人开始还是一杯接一杯,到后来,便成了一壶接一壶。

直到秦岁晏沉沉闭上眼,仰躺在罗汉榻的扶手上,仿佛安静睡着了一般,林屿从他手里拽过酒壶,将剩下的酒与自己的酒混在一起,一仰脖继续灌了起来。

最后一滴辛辣液体顺着喉咙滑入腹中,整个人都仿佛在火上炙烤一般,越痛,越痛快。

林屿想,秦岁晏约莫也是同样的感觉,虽然只看那张脸,永远都猜不到他在想什么。

他最见不得他那副云淡风轻古井无波的样子,可是,这会儿,看着那头白发,一句年少时读过的酸诗忽然跃上心头。

当时只道是寻常。

蒸腾的酒劲很快烧红了眼眶。

林屿凑过去,对着合眼静躺的秦岁晏轻声说起了话。

“阿晏,我去过陇州,见到了灵云,令云说,她根本就回不去。”

“她当时······已有两个月身孕,只是体质不宜诊出。”

“她已经死了,不可能再复生。”

说完这些,他便歪倒在地,手也不知搭在哪里,就那样沉沉睡了过去。

梦中,仿佛是梦中,有人拖抱着他起身,他仿佛从那人衣领或是胸前的衣服上,摸到了一手湿热潮意。

守宫门好像也是个不错的差事,日子久了,除了眼睛容易累,其他倒没什么。

平佑大道最不缺的就是人,有人的地方就不会缺故事。

自那天端王爷跪着迎了那位将军进宫,宫门便又恢复了左右侧门常开的常态。

年轻士兵久久地看着几十丈外重重屋檐,直到眼睛被琉璃瓦上的反光弄得有些想流泪,才收回视线。

直到许久之后,宫里传出皇后意外崩逝的消息,他才隐隐约约觉得,那天见到的那个人,应该是失去了妻子的皇帝。

他只是一介守门将,家中也没有人在朝中为官。

若是没什么意外,凭着资历年龄熬上十几二十几年,最多博得一个校尉,便算是祖先有灵。

这辈子自然不可能有机会在近处见到皇帝。

同营的几个好朋友同他的家境都相差无几,因此也没人可以告诉他,这猜想对不对。

私下在无人处,实在是憋得慌,他就将这些猜想和看到的事,一股脑都告诉这些好兄弟,没想到却被嘲笑个狗血淋头。

“大洪,你是傻啊?现在京里传的你都没听过吗?”

“咱们哥几个为什么会突然进了城防营,又突然被调去守这宫门?”

他愣愣的,也想不明白其中有什么联系,便小声说:“前些日子宫里听说有人造|反,所以才要加强人手。”

好兄弟们有的笑着摇头,有的好心,语气神秘地对他进行引导。

“哼,那五城兵马司那么多人不够加?原来的人怎么一个都不留?”

这下他完全不懂了。

“京里都在传,皇后是被扶启的公主杀了,你想啊,扶启国的公主,怎么会在咱们皇宫里?且咱们皇帝为什么要亲自去北边仗?大家都是男人······哪怕皇帝,也首先是个男人啊。据说那扶启的公主,早些年便认识了皇上,痴情极了,从北边一直追到了京城里,这份痴情,搁在哪个男人身上,不得受用死?!”

“再说当初娶皇后,那不是因为皇后娘家是大官吗?陆太师,当初多威风,后来还不是被找了个由头进过牢贬了职?上面有心要整你,都是慢慢来的。你看现在,女儿又死了,儿子又远在南边回不来,陆家,啧。恐怕好日子也是到头咯。”

“那扶启那个公主呢?”

“嗨,皇后都死了,皇上就算再爱,也不敢将人留下来啊。可怜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

“说起来,若不是当街看到死了匹马,老子还真不敢信,皇上为了从漠疆赶回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跑死了四匹马呢······

“四匹,说少了吧,那漠疆那么远,跟咱们这隔了至少一万里?不过要说,咱这皇帝也不是一般人,光是骑马那颠簸,骑上个两时辰,那骨头都能给人颠散架了,他怎么撑得下来。”

“恐怕是想着回来和痴情公主见一面?哈哈哈哈······再温存温存,再散架的骨头都得给整酥咯······”

好兄弟们都哼笑起来,彼此看看,都对这流言深信不疑。

他插不进去嘴,也无法说出什么有力的辩驳来,却反复记起那天那个人的眼神。

可是时间一长,听得多了,他也会想,或许他那天看错了什么。

旻正二年七月,皇后陆氏崩,时帝异处北地,闻讯,驰夜奔日,废数马,乃还于京。

起视后棺,甚哀,孤坐幽室以悼后,未几,以韶龄载华发。

属卫观其面,大恸,悲托后言,言曰后乃欣然归家。

帝乃为后建陵,赐名云宫。

诏达于天下,举国皆服仪。

越明年,扶启国君乞归女,帝披锐,又赴漠疆,袭取扶启王城。

扶启国君跪迎,帝弗视,令左右取齑粉掷地,告之曰:“此乃汝所求。”

——《雍史·高文帝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