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总之一切都是从那天开始的。
在中国,饭局总有一种魔力,人要是想变熟,就一块去吃饭。吃完一顿饭,陌生人也会变成熟悉的陌生人。
那天饭后张之挣送林侬回家。
林侬家住在城中村,一排排低矮的平房隐藏在明亮的大楼后头,公厕臭气熏天,大众浴池的招牌已经褪色,电动车和黄的绿的共享单车歪扭七八停在电线杆周围。
林侬走到一闪黑色的木门前,对张之挣说:“学校见。”
张之挣眼里流露出他自己毫无察觉的怜悯,林侬捕捉到了,然后什么话都没说,转身进家。
后来再见是在学校。
和以往见面的场景没什么不同,这次仍然是她在楼下喂猫,他在窗边看,而唯一不一样的是,她喂着喂着忽然抬起了头,冲他一笑。
那一笑,真是春风吹绿了两岸,漫山遍野都鲜活起来。
可他没有表示,只是沉默着,带着冬末的萧索,沉沉看向她。
按理说这么热脸贴冷屁股,她该害羞或者害臊才是,但她似乎并不在意,当天放学,她在他班级门口等他,堵住了他的路,递给他一把伞,然后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了。
下了楼他才发现外头下雨了,应该是刚开始下的,地还没湿。
手里的伞忽然变沉。
他下意思去寻找她的身影,四周都是人,可没有一个人是她。
下午上学,他向张雨晴打听了她的班级,去还伞,被同学告知她发烧了,正在医务室输液。
他转身立刻,越走越快,到后来下楼是跑着下的,一路跑到医务室,进去之前步子又慢了,深深呼吸平复了一会才走进输液室。
只她一个人坐在那。
见他过来,她很惊讶:“你怎么来了?”问完又自我否定,“难道你撑伞也会淋感冒吗?”
他没说什么,把伞放到她旁边就离开了。
然而没一会儿,他又回来了,手里拎着热粥。
她问:“学校餐厅这个点儿有饭?”
“叫的外卖。”他说,“从操场围墙栅栏里给我塞过来的。”
她怔了怔,几秒后扑哧一笑。
他眉梢也懒懒漾起一丝笑意。
……
后来的记忆都模糊了。
在一起之前的那段日子,他们似乎并没经历过什么值得回忆的事情,左不过是运动会上他拿了第一,她给他递来一瓶水,引起女生们广泛的讨论,或者是那只流浪猫又多了个投喂的人,他还和她一起给那猫取了名字,叫时光。
林侬家附近的小卖部里净卖些几毛钱的小玩意儿,他们常在一起比赛吹泡泡胶,或者吹比巴卜,又或者买两包五毛钱的辣条,你尝尝我的,我尝尝你的,特无聊也特幼稚。
在某个周末的黄昏,他会骑摩托车带她去兜圈,他们疾驰在日落大道上,风声猎猎,衣袂飘扬,好像私奔。
暑假的某一天,他陪她去看书,书架后面两个沉默的人共看着一本书,看似认真,实际上一个比一个呼吸紧张。
开学之后的第一个周末,她像电影里那样把耳机塞到他耳朵里,又在《lavieenrose》的歌声里亲上他的脸颊。
然后他们在一起了。
他们的恋爱和其他人无异,不过是一起去食堂吃饭,她有时候会到他班里找他给他送东西,他则经常在她班级门口等她一起放学。
他们是同级,有个好处就是学校经常会发同样的试卷,他的试卷忘记带,就拿她的用,她有些题做错,他会用便利贴写上完整的解题步骤,在还试卷的时候一道拿给她。
她说最喜欢他嘴唇,不笑显得很薄情,笑起来又很温柔。
他说亲你的时候还很性感。
她骂他流氓。
他笑笑,又说,最喜欢她的名字。
她便笑深了,说:“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碎,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她轻笑:“我爸妈就是这么爱着对方,所以给我取了一个肉麻的名字。”
他说真好听,从那以后开始叫她侬侬。
渐渐地,他们也有了共同的朋友,融进了彼此的圈子。
青春期里一大堆人在一起玩,通常特别无惧无畏,他们一起去秋游,捉蚂蚱玩,去唱k,被起哄情歌对唱。
高二的春天朋友们约着一起去骑马,他帮她挑了一匹温顺的小白马,她取名叫“留住”,和流浪猫的名字连起来是一个美好的愿望。
他们还会在一起跨年,爬到大厦上看烟花。
人在高处的时候,连烟花也都会在脚下盛开。
朋友们许愿高考顺利,他问她有什么愿望,她的瞳孔倒映着烟火:“我希望你永远都爱我。”
他一愣,而后明白过来她的担忧——他是要出国的。
这个安排从小就有,无法改变,而他的确也有事业上的追求,并不会放弃出国的机会。
他告诉她:“我们还年轻,人不能只有爱情,还要有理想,要有目标,心里装着爱,眼里装着梦,一路朝前进吧。”
何况,只有出国深造,让自己变得更强,他才能掌控自己的事业,而掌控了自己的事业,他才能掌控自己的婚姻。
都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他们互相喜欢,又怎么会怕距离和时间?
曾经他真是这么以为的。
然而当他真的飞去国外,才发现,原来思念的滋味儿是那么难捱。
尤其是他在国外没什么朋友,每天都孤身一人穿梭在寄宿家庭和学校两点,可林侬在国内却过得有滋有味,朋友圈里不是发宿舍聚餐,就是发和朋友们打卡网红店,去周边城市旅游。
而时差也让他们无法时时刻刻煲电话粥,打电话的时候,因为圈子不同,没什么共同话题,通常聊了没几句就没话说了。
张之挣很害怕这种感觉,恰逢圣诞假期,他抽空回国来找林侬。
他那次回来没告诉家里,认识的人里也只有阿卓和陈遂知道他回来,阿卓打听到他回来是为了媳妇,还激动地偷偷查了他的航班,拉着陈遂过来偷看他约会。
很多年后他们一群人打麻将他才知道,那天阿卓拉着陈遂,两个中学生穿着校服背着书包翘了最后一节课去赶飞机,就为了和他同时间在上海落地,然后偷看嫂子长什么样。
林侬在上海念书。
所以张之挣连遗棠都没回,直接飞去了上海。
林侬来机场接他,两个人被人潮裹挟着,有人往外走,有人往里进,来来回回鱼群一般,他们夹杂其中,拼命寻找对方。
“阿挣!”
是她先看到他的。
她呼唤着他的名字,一声接着一声:“阿挣,阿挣……阿挣我在这……”
他转身,与她四目相对的那一刻,脸色是一如既往宠辱不惊的,可是眼眶红了。
他张开双臂,她立刻扑进他怀里。
这就是恋人,哪怕分离再久,只要一见面那种熟悉感立刻又会扑面而来。
他们都很思念彼此,一碰上就像干柴碰到烈火,心里的火一烧起来就再也扑不灭。
从飞机场离开之后,他们心照不宣直奔酒店。
那是他们共同的第一次。
如果用四个字形容,只能是——抵死纠缠。
当晚阿卓这个臭小子还发短信问候他:【哥,我见你和嫂子搂搂抱抱半天然后进酒店了,你们不会是…哎嘿嘿……】
他当然没有回,没功夫回。
他一共回来五天,那五天他们吃住都在酒店,除了叫餐再没开过酒店房门,除了吃饭就是做.爱,连觉也很少睡。
五天之后林侬送张之挣去机场。
张之挣捧着她的脸亲了又亲,说:“你乖乖等我回来。”
林侬温顺的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男女之间刚刚有了肌肤之亲,就更腻歪了,张之挣返校之后的那段时间,想林侬想的受不了,有时候写着字,再回神,发现书本上早就写满了林侬的名字。
可是林侬只在开始的时候对他热情。
他刚回国那几天,他们频繁联系,哪怕时差不一样,也总能找到时间通电话。
就算不打电话,微信里也充斥着彼此的挂念,她会分享某一首新歌给他听,让他帮忙选哪一件衣服好看,吐槽国内某家奶茶的新品难喝。
他也会给她分享美国的天空,墙外的树枝,新买的咖啡机。
但这种时光只维持了半个月,很快林侬又开始却对他不冷不热。
她的理由是:期末考太忙。
可是他一直都知道她的微博,虽然没关注,但却时不时去看两眼,她发的照片显示她的生活依旧是热闹的,快乐的。
她和朋友们去滑雪,射箭,打卡剧本杀,她的照片里甚至还出现了一个又高又帅的异性,把剪刀手放在她头顶上比耶……
张之挣不是刨根究底的人,她既然给了他冷落他的理由,他虽然不信,却不会多问什么。
原本以为感情要到头了,谁知道忽然有天深夜,她打电话给他:“我来美国了。”
他问:“什么?”
她说:“傻子,我来找你了。”
“……”
只这一句话,张之挣就如枯木逢春一样,瞬间活过来了。
他开车去机场接她,一路上有两次差点闯红灯,恨不得飞到她身边。
见到她的那一刻他什么话也没说,和她紧紧抱在一起。
胸膛相撞,热气相渡,心跳同频。
他感受到了,她还爱着。
她爱着,他就还活着。
爱意瞬间涨满,就像台风来了,风啊雨啊无处发泄,只能疯狂的吹着,落着,喘息声荡漾在晚风里,他们在车上做,在路边的汽车旅馆做,从天黑到天亮。
动情最深时,他看到她胸口的纹身。
一个大写的z。
他问:“什么意思?”
“zzz,你的名字好像一个睡觉的符号哦。”她眼睛里蒙着暧昧的雾气,“我怕疼,只纹了一个。”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把他刻进骨血里。他深深吻她,抚摸着那小小的戳记,他对她的爱毫无抵抗力:“我会对你好的,我会对你好的。”他喃喃许诺,“我爱你,我爱你……”
这些爱,他说出来,也做出来。
在那一刻他终于明白,即便他们的爱情没有发生什么太震撼的故事,没那么多的起起伏伏轰轰烈烈,可原来再平凡的爱情,哪怕普通到只是每天在一起吃顿饭,轧一会马路,只要爱得深了,也是欲生欲死的。
而恰好林侬来找他的那段时间,正是他心情最差的时候。
他的家庭是典型的联姻家庭,父母都有各自的事业,平时既是竞争关系又是合作关系,总之是利益至上。
张之挣从小就见惯了父母之间的斗争和团结,他们会因为抢同一个合作而给对方公司使绊子,豁得出去的时候他母亲甚至亲自曝光他父亲养情妇的丑闻,而需要合作时为了一起吃下一块蛋糕,他父亲也能帮母亲把一家上市公司搞垮,逼得对方跳楼。
那段时间,父母开始为他毕业之后去谁的公司工作而争执不休,父母双方发都派人跟在他身边给他洗脑,他烦躁不堪,干脆趁着林侬来美国,开车带她离开波士顿,逃往西雅图。
他们在西雅图的海滩附近租了一个公寓。
他们上午一起去逛超市买食物,中午一起烤面包,下午看了电影喝点酒,傍晚到沙滩上坐着看落日,晚上再手牵手回家,坐在壁炉前烤火。
那段时间他们就像是新婚的小夫妻一样,甚至聊天也聊起了未来的日子。
林侬说:“好喜欢邻居一家啊,男主人叫女主人从来不是‘mywife’而是‘mylove’,翻译过来就是我的爱人。”
她兴奋极了:“阿挣,‘爱人’这个词好老土哦,有点像我们爸爸妈妈那个年代的词,但是我却很喜欢,有些时候妻子只是一个称呼并不代表爱,但是爱人不一样,爱人代表爱。”
张之挣听罢只说:“以后结婚了,我向别人介绍就说你是我爱人。”
林侬伸出小拇指:“拉钩。”
他失笑,勾上她的手指把她揽在怀里。
林侬在西雅图一直待到下学期开学。
那半个月大概是张之挣最后欢愉的时光。
因为林侬回国之后的第二天,当时他正在纹身店把她的名字纹在胸口上,她却忽然在北京时间夜里两点多钟打电话过来,说:“我们分手吧。”
他下意识问:“你开什么玩笑。”
她冷冰冰的:“之前欠你的钱,我已经打回你的账户了,我们以后不要联系了。”
挂了电话之后,他再也联系不上她。
她在他用情最深的时候抛弃了他?
他只觉得荒唐,什么都顾不上了,立刻打了飞的回国。
他到她的学校找她,下着雨,他等了一整天,给她发了无数条信息,终于在当晚九点多钟的时候她出来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