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雁铮在城门口的一番慷慨激昂,不过短短半日就穿遍开封内外,毫不客气地说,就连沟沟坎坎里的猫狗都知道的。
大牢,自然也不例外。
该说幸运还是本该如此,掌管大牢的官员是武将出身,天然对雁家军一份亲近。
得知雁铮要被投过来,直接下令善待。
而下头一溜儿大小官员,乃至底层狱卒,本就是女子居多,听说了雁铮的经历和所作所为后,无不震惊钦佩。
又怜惜她年纪轻轻就遭受这么多,自然不会虐待。
便是有几个本不偏向的,等雁铮帮着免费看了几次病之后,也乐得随大流卖好了。
所以说,人就得有一技之长,甭管走到哪儿都不吃亏。
外头又有裴府、长公主府的打点,几乎天天都有人来送吃的喝的。
好多曾经被雁铮义诊救过的百姓听说此事,都觉得是先帝不对,马大夫那样好的人,救了多少人啊!老天不该对她这么坏。
更何况她还是雁家军的后人!
别的不说,人家老子拼死拼活打仗,立下那么多汗马功劳,什么福气也没捞着享,权当给闺女换条命不成吗?
竟还有百姓找人写了状子,会写字的签了名字,不会写字的按了手印,在宫门口一跪一整天,愣是把状子跪到了皇帝案头。
民意如此,民心所向!
所以真要算起来,蹲大狱的这段日子,竟是这么多年来雁铮过的最舒坦最轻松的时光。
不光伤病养好了,她甚至还长了点膘。
霍玫面无表情听她说完,忽然抬手去掐她的脸。
“死妮子!”
霍玫狠狠松了口气,一把抱住她,“吓死我们了……”
雁铮眼睛一酸,忍着没哭,“会好的。”
霍玫用力吸了吸鼻子,抱着她的脸打量许久,点头,“嗯,确实长了点肉,胖了就好。”
带点奶膘才像这个年纪的小姑娘。
两人缩在被子里,手拉手说了好一会儿话,雁铮也第一次知道了外面的情形。
霍玫说得口干舌燥,毫不客气地使唤她给自己倒了几杯茶,又让人把带来的皮袄、皮褥子铺上。
她一边亲自铺褥子,一边絮絮叨叨道:“爹娘和你哥哥都担心得了不得,小虾不知道,却也时常问,问姑姑怎么不来了……”
雁铮从后侯爷来,都出奇亢奋。
牢头拍着高耸的胸脯打包票,“这有何难,也不是没有先例!放心,一切有我呢!”
雁铮就夸赞,“姐姐真是女中豪杰。”
当晚,小侯爷在众狱卒诡异的注视下偷偷摸摸来了。
原本他的意思是,打点好了,隔着大门说几句就心满意足。
奈何众狱卒十分热情,直接把他拉了进去。
谢钰:“……”
我在哪儿?!
但来都来了……
小情侣在众大姐大婶们的注视下说了好一会儿话,那头一群狱卒抱着胳膊嗑瓜子,看得可起劲。
后来牢头甚至耐不住过来,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其实,这事儿也常有,以前还有好些死囚想给家里留个种,就把老婆带进来的……”
谢钰和雁铮一开始都没听懂,愣了半晌,脸腾地就红透了。
不必不必,大可不必!
热心的牢头反复询问,再三确认不需要后,十分遗憾地离开了。
大约看大牢真的是特别枯燥乏味的差事,自从谢钰来过一次之后,以牢头为首的众狱卒就上了瘾,隔三差五就问雁铮,小侯爷咋还不来。
雁铮:“……”
这地儿是能常来的么?
可每次她稍微流露出这么点意思,牢头就一副“别瞧不起人”的表情,大有你一句话,我立刻就能把人弄进来的意思。
雁铮:“……”
我信还不行?
而且大家都特别操心,就很急,操心他们俩日后怎么办。
整天有人长吁短叹,这一个在里面,一个在外面,也不是长久之计啊。
雁铮:“……”
我自己都没想那么多!
冬去春来,粗粗一算,雁铮来开封快一年了。
以前她自己都没想到,竟会在大牢待这么久。
偏偏过得还挺惬意。
有时候她都忍不住胡思乱想,若皇帝真不想杀她,又不便放的话,余生在这里当个女监大夫也不错。
就是难为小侯爷了。
谢钰又来了几次,最后甚至熟门熟路到开始给几个狱卒带礼物。
他走之后,众人都跑来跟雁铮说,遇到这样的男人真是很有福气啦!最后能赶紧成亲,多多的生几个崽……
四月中旬,已经开始把女监当成自己的第三个家的雁铮送走了好几位室友,又迎来了新人,忽然有一天,宫里来人了。
她毫无征兆地要去面圣了。
还是王中。
雁铮瞧了他一眼,笑道:“大半年不见,公公光彩如常啊。”
王中失笑,心道到底是武将之后,胆子就是大。
雁铮随他在宫里拐了不知多少道弯,最后来到一间很不起眼的屋子前,“到了,老奴就不陪您进去了。”
皇帝就在里面。
雁铮是第一次见他,但还是一眼就确定了。
她犹豫着,要不要行大礼。
说老实话,因为上一辈人的恩怨,她对皇室委实没剩下多少尊重。
而且自己去年刚炸了人家亲爹的庙,这会儿再来行礼,多少有点假惺惺。“免礼了,坐吧。”
好在皇帝也懒得绕弯子,直接赐座。
雁铮没跟他客气。
各自的爹都毁在对家手里,还客气什么?
一时无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雁铮的屁股都坐痛了,才听对面忽然来了句,“朕以前见过你父亲。”
雁铮猛地抬头。
皇帝非常浅地笑了下,面上泛起一点追忆的神色,“当年朕还是皇子,陪同大哥代天巡狩,曾见过当时还不是武威侯的雁将军。”
雁铮觉得自己的喉咙有点干。
她咽了下唾沫,再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关于四岁之前的记忆,她已经很模糊了。
如今对于父母和兄长的认知,大部分源自早年义父义母日复一日的念叨,还有一部分来自裴戎夫妻的追忆。
但她忽然很想听听,听听这位仇人之子是如何说的。
“他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皇帝平静道,“你母亲也是……”
虽只是匆匆一面,但他这辈子都忘不了那几日的经历。
原来京城之外的人,是这样过活的。
皇帝又零零散散说了些别的,雁铮默默地听着。
他们两个现在的气氛简直比当初她最后一次见宁德长公主时更微妙,更古怪。
“当年的事,是先帝对不起雁家军,”皇帝以一种出乎意料地坦率承认了先帝的过错,“朕也很遗憾,当年没能救下他们。”
听着他的话,雁铮突然感受到了久违的,或者说从未有过的宁静。
大约,这就是大仇得报后的释然了吧。
“不是您的错。”她说。
皇帝看着她,点点头,“你其实更像你母亲。”
雁铮的眼睫猛地抖了下。
又听他平静道:“朕不会瞒你,当年朕不如朕的妹妹,朕没有为他们进言……”
身为皇子,他的处境远比宁德长公主更危险。
宁德长公主曾那样受宠,尚且被先帝训斥,险些一蹶不振,更何况他。
试想一下,若一个有登基可能的皇子忽然为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进言,朝臣会怎么想?皇帝会怎么想?
如果当时他劝了,雁雄绝对会死得更快。
“你的父:“……”
他还真不觉得意外。
“哦,那为什么又没有动手呢?”
别说,照这丫头的隐忍和倔劲儿,这个计划还真有可能实现!
“因为您确实算一代明君。”雁铮幽幽道。
皇帝愣了下,笑了,“能从你口中听到这样的评价,说明朕做得还不错。”
两人又对坐沉默许久,皇帝拍拍膝盖,站起身来,“想回凉州吗?”
雁铮愣住了。
皇帝确实说话算话,第二天旨意就下来了。
不过因为雁铮炸帝庙的行为实在是太过离谱了些,是足以被编入史册的程度,据说邻国都知道了,还特意发了国书来旁敲侧击幸灾乐祸……饶是有百般情由,也不方便真的完全无罪释放。
但皇帝也懒得再对付一个小姑娘,就找了个由头:
流放千里。
凉州算偏远了吧?条件算艰苦了吧?
流放千里,够狠了吧。
乍一听,够了,够够的。
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名为流放,实为回家”。
“流放”当日,好多人来送行,谢钰的神色委实有些幽怨。
皇帝骗他,他还以为心爱的姑娘真的要被流放了,被迫答应了一系列憋屈的要求,不得不留在开封干几年活。
结果后头旨意一下来,好么,去凉州!
分明就是回老家嘛!
还有官差沿途护送的那种。
倒是裴戎挺高兴。
老爷子想得挺好,反正他也这么大年纪了嘛,过几年就可以顺理成章告老还乡,去凉州看看老兄弟,陪陪大闺女,美得很!
雁铮本来以为自己会有很多话要说,也以为会难以割舍,可真正站在路口时,却油然生出一种空前强烈的思乡之情。
她想回家了。
开封再好,毕竟不是她的家。
当着所有人的面,雁铮用力抱了谢钰一把,后面无数人跟着起哄。
刚想分开,谢钰又反手抱了她一把,在耳边低语,“等着我。”
雁铮笑了,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她的视线认认真真从所有人脸上划过,最后落到巍峨的城门口,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当初就是从这里,她开始了一段短暂却又跌宕起伏的新人生。
而今天,她又要从这里,踏上另一段真正的自由的人生。
思及此处,雁铮恍惚间感觉到有某种无形的束缚散去,好像一直以来束缚着自己的锁链,在阳光下,在众人的注视下,轰然断裂。
她的身躯,她的灵魂,都骤然轻松。
她要回家了。
她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