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钰等人冲进地窖时,一个管事正点着火盆烧毁账册,一打照面,分外慌张,竟想将账册撕碎吞到肚子里去。。
奈何谢钰他们下来得太快,账本只来得及烧掉撕下来的几页,大部分都是完好的。
账册采用密语记录,通篇“黄老爷”“朱大爷”“活羊”“白米”“青砖”的,乍一看好像是寻常买卖往来,但若真不要紧,这管事就不必吓成这样。
虽暂时没有破译,但只看账本的厚度和数量,就不难想象其中牵涉之广。
除了账本之外,地窖内的海量财富也令人炫目,火把一照,金的银的黄的白的,晃得人头晕目眩。
一尺多高的火红珊瑚树,整块翠玉挖成的观音像,西洋来的琉璃器,波斯来的细毛毯,整挂的南海珍珠……外头难得一见的珍宝,这里堆得小山也似。
那头马冰见一个箱子十分考究,明显与其他箱笼不同,料定必然藏着要紧的物事,便直接将锁头砸开。
箱子里摆了大大小小一堆小盒子、匣子,还有书卷、画轴等,打开一瞧,不过是些玉佩、折扇、数珠手串之流,竟不是想象中的绝世奇珍。
马冰随手挑起一块双鱼佩,又拿了块西洋掐丝珐琅金怀表,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没看出什么名堂,转头冲谢钰喊:“谢大人!”
正清点赃物的谢钰应了声,让元培继续接手,自己则转头走过来,“怎么了?”
马冰不解道:“这些东西名贵归名贵,但似乎并不比外头那些珠玉更值钱,为什么这样郑重其事单独放着?你瞧瞧,是不是有什么门道?”
谢钰扫了眼,也觉得古怪。
他打开两个长条匣子,其中一个是泥金销凉象牙骨扇,正面绘制美人图,当世画圣隋大家的真迹,价值千金,的确是好东西。
但也确实如马冰所言,好归好,却不到需要如此区别对待的地步,而且还有轻微的使用过的痕迹。
而且……他将那象牙折扇狠看了几眼,总觉得有些眼熟。
还有那串雕刻成莲花状的金丝紫檀十八子数珠,是否在哪里见过?
抱着这样的疑惑,谢钰放下折扇,又拿起一卷小巧的卷轴。
约莫一尺来长,展开一看,竟是张斗方,梅香络缤纸上墨迹酣畅淋漓的一个“好”字。
谢钰侧对着马冰,展开卷轴后,马冰只能看到他的半张侧脸,几乎肉眼可见的,从刚拿起那卷轴开始,她就发现对方的脸色不对。
这会儿再看了内容,整张脸都跟寒冬腊月里淬过了似的。
“怎么了?”她觉得不对,小声问。
谢钰薄唇紧抿,一言不发重新卷好,原样放回去。
因锁头坏了,他甚至还现场让人将一个大一号的箱子腾出来,将这些奇怪的赃物并这一个小箱子整个儿放了进去,锁好,现场加封条。
做完这一切之后,谢钰才缓缓吐了口气,低声道:“御笔亲书。”
马冰一怔,脑中嗡的一声,瞬间明白了。
这就是肃亲王给自己加的保险和锁头!
他们确实查获了账本,但账本极容易伪造,今日东窗事发,参与者完全可以矢口否认。
纵然陛下和朝臣怀疑,没有实打实的证据也是不成的。
肃亲王一早就想到了这种可能,所以提前讨要了信物,大多是事主的贴身私物,甚至还有几样是御赐之物,抵赖不得。
这么一来,大家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跑不了。
若非如此,之前查肃亲王时也不会遇到那么大的阻力。要不是皇帝明确表态,直接叫了三司会审,这会儿早就半途而废了。
谢钰又看了那箱子一眼,忍不住低低骂了句,“该死!”
指尖碰到卷轴时,他就从边缘中露出的一点痕迹认出那是宫中才有的御纸,展开一看,斗方右下角果然盖着御印!
陛下的墨宝虽多,却绝不会随意外流,但凡宫外有的,必然是御赐之物。
谁什么时候得了什么字画,宫中都有记录,做不得假。
能得到御笔亲书,定然是某种意义的简在帝心,如今却被主人送到这里来,简直是欺君!
双线作战数日后,终于迎来收获。
谢钰这边自不必多言,孙总兵也抓了一船内讧的赃,外加十二个惊魂甫定的小姑娘。
那群女孩子中最小的只有九岁,最大的也才十四。
原本瞧着那船上采买的吃食不少,孙总兵估摸着人数不少,是做好了打硬仗的准备的,谁知刚冲进去,那什么刘哥等人便乖乖束手就擒,还说已经帮忙将那宋管事降服了。
“弃暗投明,弃暗投明……”那刘哥被撞出一脸鼻血,谄媚地笑,“戴罪立功,戴罪立功……”
孙总兵:“……”
老子谢谢你啊!
这些人倒罢了,看样子,简直迫不及待要将内幕交代个干净,倒是那些女孩子,有些头疼。
孙总兵冷眼瞧着,有好几个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迷药的劲儿过去之后又是哭又是叫,都不像个正常人了。
少不得先去附近找个稳妥的大夫,帮忙开几剂静心凝神的药稳住再用大船好生运回去。
不然这一路上哭嚎,给外头人听见了,还以为他们是人贩子呢。
剩下的虽配合,却也十分虚弱,听说得救了,有的当场昏厥,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接下来的一整个月,不消细说,自然是朝堂震动。
谢钰将物证上交之后,也没能参与审案,而因为牵扯甚广,参与三司会审的官员们也不许回家,连带着谢显也暂时不能出宫,想打听消息都没路子。
倒是那些女孩子们所知有限,问了一回后就放出来,马冰、王衡和太医署的年轻大夫都帮着治了大半个月。
听说救回来十多个女孩子,秋天巴巴儿跑来问,“姑娘,有没有一个叫徐桂芝的?”
马冰摇头,“这些女孩子里并没有徐桂芝。”
无人叫徐桂芝,也无人认识招娣。
秋天的眼神就有些黯淡,不过还是强撑着道:“啊,那,也许她跑了,或者,或者她爹娘真的把人赎走了……”
马冰看着她,看着她的眼圈一点点变红,大大的眼睛里泛起水雾,哽咽着说不下去。
秋天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儿。
她亲身经历过肃亲王府的惨烈,深知在那种炼狱,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根本不可能逃跑。救回来的人里没有徐桂芝,唯一的可能就是……
据那几个神志清醒的女孩子们交代,活下来的同伴远不如死了的多。
有被客人折磨死的,还有不堪忍受自寻短见的。
那艘黑船就像一口大大的棺材,被送过去的女孩子便如从枝头剪下来的鲜花,花期短得可怜。
有时她们才来没几天,可一睁眼,隔壁就换了新哭声。
马冰叹了口气,轻轻搂过小姑娘,“哭吧。”
短暂的沉默过后,秋天在她怀里嚎啕大哭。
她哭得好伤心好用力,最后浑身抽搐,几乎昏死过去。
马冰有一点理解秋天的心情。
她的家人早早抛弃了她,是徐桂芝给了她短暂的温暖和陪伴。
而如今,秋天不仅是在哭曾经的好友,还在哭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哭这该死的世道。
是面对真相的悲痛,也是向过去道别的倾泻。